第六章 风起西郊
东宫·承恩殿 (翌日清晨)
晨光熹微,驱散了昨夜的雷雨阴霾,却驱不散承恩殿内的凝重气氛。萧承煜端坐案后,玄影垂首立于阶下,详细禀报着废弃染坊之战的后续。
“……目标一死一逃。南越细作身中三刀,当场毙命。陈国公府管家周禄,”玄影声音平板无波,却透着一丝冷意,“属下带人赶到时,其已中毒身亡,齿间藏有蜡封毒丸,见血封喉。尸身已移交大理寺,明面上是‘遭遇流匪劫杀’。”
“死无对证。”萧承煜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国公这只老狐狸,断尾求生倒是干脆利落。管家一死,线索便硬生生掐断了指向陈国公府的那一环。他目光转向案上另一份卷宗——那是祁愿连夜通过特殊渠道送入东宫的密函,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星图显影:南越,三日后子时,西郊废仓,‘北斗’暗记者危。”
“西郊废仓…‘北斗’暗记…” 萧承煜低声重复,眸中寒光凛冽。这与闫桉拼死带回的口供完全吻合!染坊血战,并非徒劳!祁愿的密信,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精准地指向了敌人的獠牙所向。
“玄影,”他声音陡然转冷,“三件事。”
“其一,立刻密查上京城内外,所有可能与‘北斗’符号相关的人、物、地点!范围扩大至勋贵纹章、商号标记、江湖暗号,乃至…前朝遗物!” 他刻意加重了“前朝遗物”四字。黑风岭的谜团,袖口的星纹,此刻都与这“北斗”暗记产生了微妙的关联。
“其二,严密监控西郊废仓及周边十里范围!许入不许出!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命暗卫‘潜龙组’全员待命。”
“其三,”萧承煜指尖点在祁愿的密函上,“备一份厚礼,以孤的名义,秘密送往肃国公府祁小姐处。谢她…星图之谊。” 此举既是酬谢,更是保护,将祁愿的警示行为纳入东宫庇护之下,避免她卷入过深。
“遵命!”玄影领命,身影无声退下。
萧承煜起身,踱至巨大的北离疆域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上京西郊”。陈国公,你想借南越的刀,清除带有“北斗”暗记的目标?还想趁乱图谋“风雪令”?好一招一石二鸟!
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知你獠牙所向,那这西郊废仓,便为你备好葬身之地!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这盘棋,该由孤来落子了。定国公府·演武场 (午后)
烈日当空,演武场地面蒸腾着热气。明清焰一身利落劲装,手中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汗水浸透了鬓角,她却浑然不觉,仿佛要将昨夜残留的惊悸与那陌生而强烈的悸动一同发泄出去。
“小姐!当心!”一旁陪练的副将惊呼。
明清焰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因分心,枪势已老,露出一个破绽。她急忙拧身回防,却已慢了半拍,对手的木刀带着风声堪堪擦过她肩头。
“停!” 明清焰收枪拄地,微微喘息,脸上带着一丝懊恼。昨夜花厅那一幕,萧承煜挡在雷光前的身影、眼中强抑的惊悸、额角的细汗、那句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的“江山越稳”…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她烦躁地抹了把汗,走向场边水桶。
“小姐,您今日…似乎心绪不宁?” 副将递过水瓢,关切地问。
明清焰接过水瓢,猛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流压下些许躁动。她放下水瓢,目光扫过演武场边缘——那里,几个亲兵正小心翼翼地抬走一具练习用的、被刺破的皮质箭靶。靶心处,暗红色的染料(模拟血迹)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几乎是瞬间!
胃部熟悉的翻搅感猛地袭来!眼前刺目的“血红”迅速放大、扭曲,与记忆中某些模糊而恐怖的画面轰然重叠!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呃…” 明清焰脸色骤白,猛地别过头,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小姐!” 副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别…别过来!” 明清焰声音嘶哑,带着惊惶,用力推开副将的手。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箭靶,急促地喘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又是这样!为什么就是克服不了?!
就在这时,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闯入她混乱的脑海——王铁柱!
那是前年随父巡边时,在青石峡遭遇小股流寇袭击,为保护她而被流矢穿喉的年轻亲兵!他倒下去时,脖颈间喷涌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就是那一刻,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怕血”,第一次吐得天昏地暗。
“王…铁柱…” 明清焰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带着颤抖。那个被她刻意遗忘在角落的名字,此刻连同那张年轻憨厚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副将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微红:“小姐…您还记得铁柱?”
记得?怎能不记得!只是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以为忘记就能摆脱恐惧。
明清焰猛地睁开眼,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她不再看那箭靶,而是死死盯着副将:“告诉我,铁柱家里…还有谁?他葬在何处?”
副将虽不解,仍沉声回答:“铁柱是青州王家村人,家里…只剩一个瞎眼的老娘了。他葬在北境‘英魂坡’第七排东首第三座。”
“青州王家村…英魂坡七排东三…” 明清焰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上。她不再回避那刺目的“血红”,反而强迫自己转过身,目光死死钉在那被抬走的、染着“血污”的箭靶上。胃里依旧翻江倒海,恶心感阵阵上涌,脸色也依旧苍白,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那灭顶的生理恐惧。
“传话给账房,” 她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坚定,“从我的月例里,每月拨出双份,一份送去青州王家村铁柱老娘处,一份…送去英魂坡守墓人处,请他们代为洒扫祭奠铁柱之墓。”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道:“把…把铁柱的名字,还有今日在场所有亲兵的名字,都给我写下来。”
副将愕然:“小姐?”
“写下来!” 明清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为我定国公府流血,我明清焰…不能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却锐利如刀,直视着那远去的“血污”,也直视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演武场上,阳光炽烈。那个骄纵的贵女身影,在恐惧的阴影中,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尝试挺起她的脊梁。肃国公府·静思堂 (黄昏)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静思堂的地板上。祁愿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昨夜被火星灼损边缘的《北境星野图》,眉宇间凝着一丝忧虑。东宫的谢礼已秘密送达,是一套极其珍贵的古籍善本,无声地传递着认可与庇护。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密信残缺,危机仍在。
“祁小姐。”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祁愿闻声抬头,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闫桉不知何时已站在静思堂门外。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左臂衣袖下似乎隐隐透出包扎的痕迹(染坊战斗遗留)。他没有穿甲胄,少了些战场煞气,却多了几分沉凝。
“闫将军?”祁愿放下手中的图卷,起身相迎,心中惊疑不定。他为何突然来访?且直接到了她的静思堂?
闫桉迈步进来,目光在室内扫过,掠过书案上摊开的《小乞丐蜷缩图》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落在祁愿脸上。他的眼神复杂,不再是惯常的冰冷,而是翻涌着一种沉郁的、近乎审视的探究。
“将军…伤势可要紧?”祁愿注意到他手臂的异样,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皮肉伤,无碍。”闫桉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祁小姐昨日在阁楼所问…‘识得画中之人?’”
祁愿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轻轻点了点头:“画工虽稚拙,然其神韵…令人难忘。将军…识得此人?”
闫桉的视线牢牢锁住祁愿清澈的眼眸,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确认她话语背后的含义。静思堂内落针可闻。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在揭开一道陈年的、血淋淋的伤疤:
“那画中乞儿…便是十年前的闫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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