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琉璃碎·前尘血
琉璃盏碎裂的脆响，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寝殿内炸开，惊得纱帐外跪伏了一地的御医们齐齐一颤，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金砖上，连呼吸都屏住了。锋利的碎片深深嵌入阿念柔嫩的掌心，黏腻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酒液，顺着她纤细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在月白鲛绡的寝衣上，洇开一朵朵刺目而妖异的红梅。
她却浑然未觉。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一张属于少女高辛忆的脸。肌肤胜雪，眉眼间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属于王姬的娇憨圆润轮廓，樱唇不点而朱。这本该是一张被万千宠爱娇养出的、无忧无虑的脸。然而此刻，那双曾经盛满骄纵天真的杏眸深处，却是一片沉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是滔天的恨意与刻骨的痛楚在疯狂翻涌、沸腾，几乎要冲破那层薄冰般的平静，将整个世界焚烧殆尽。
“父王…怎么样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顽石，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惫与沉重。
龙榻之上，皓翎王高辛少昊的面色呈现出一种衰败的青灰。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生命正不可阻挡地从这具曾经伟岸如山岳的躯体里飞速流逝。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呕出了最后一口混杂着脏腑碎块的黑血，彻底陷入了无边的昏沉。
“回…回王姬殿下…”为首的御医须发皆白，此刻抖如风中残叶，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上…怕是…怕就是今夜了…”
就是今夜。
轰——！
前世记忆的碎片，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深海最刺骨的寒凉，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撞进阿念的脑海！
她看见父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自己扑在榻边撕心裂肺的哭嚎，世界在那一刻崩塌。
她看见玱玹哥哥——不，是西炎王玱玹，身着冰冷的玄甲，带着如潮的铁骑踏破皓翎宫门时那毫无温度的冷酷眼神。
她看见自己戴着那顶沉重无比的“女帝”冠冕，像个提线木偶般被那些贪婪的权臣推搡在朝堂之上，每一道盖下玉玺的旨意，都浸透着屈辱的毒汁。
最后…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清水镇外那片被鲜血彻底浸透的冰原上！
那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如同九天之上坠落的孤鹤，被无数支闪烁着森冷寒光的利箭贯穿！鲜血如同最凄艳的泼墨，瞬间染红了他胜雪的白衣，在苍茫的纯白雪地上，开出一片片绝望而妖娆的彼岸花。他就那样坠落，像一只被彻底撕碎的布偶，重重砸进厚厚的积雪里，了无生气。而他最后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遥遥望向小夭逃离的方向，那苍白的嘴角边，似乎…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释然？
那一刻，阿念就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浑身冰冷，如同被冻僵的雕塑。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最钝的刀子，硬生生剜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灌满了北地最凛冽寒风的窟窿！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顶用锦绣堆砌、镶嵌着无数珍宝的帝冠，最终只锁住了一具在深宫中日渐枯槁的躯壳，和一颗早已在无边的孤寂与悔恨中被彻底冻结成冰的心。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突兀地从阿念毫无血色的唇边逸出，带着血腥和残酒的甜腻气息。她猛地攥紧了那只受伤的手！碎瓷更深地嵌入血肉，尖锐到极致的疼痛如同冰锥刺入大脑，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混沌与眩晕，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重活一世。
苍天有眼！竟让她高辛忆重活一世！回到了这父王弥留、皓翎将倾、而她阿念——命运尚未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时刻！
这一次…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铜镜深处那个眼神燃烧的少女。镜中的影像仿佛也在回望着她，眼中是同样的疯狂与决绝。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那个只能躲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最终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这一次，她要把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染血的手心里！
“权…”她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干裂的下唇，尝到了自己血液那铁锈般的腥甜，一股灼热到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在她眼底轰然燃起，烧尽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软弱，“我要权柄在手，执掌这皓翎乾坤！生杀予夺，尽由我心！”
“人…”脑海里，那张清绝孤傲、万箭穿心时依旧平静如水的脸，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心口那剜心般的空洞感瞬间袭来，随即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贪婪、近乎病态的占有欲疯狂填满！那空洞仿佛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叫嚣着要将那个人彻底吞噬！“相柳…防风邶…你的命，你的血，你的骨头渣子…这一世，都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来人！”阿念猛地站直身体，脊背挺直如标枪。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撕裂了寝殿内弥漫的压抑悲泣氛围。掌心温热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啪嗒”声，如同战鼓在深渊中擂响，宣告着风暴的来临。
“王姬殿下？”侍立在一旁的蓐收，她的表哥，皓翎最年轻也最骁勇善战的将军，立刻上前一步。他英挺的眉宇紧紧锁着，看向阿念的眼神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色和深深的困惑。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戾气、眼神如同燃烧鬼火的少女，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骄纵却也天真的表妹吗？
“蓐收，”阿念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钉在他脸上，那目光中的重量和寒意，让身经百战的将军都感到心头一凛，“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卫’，即刻出发，隐秘行事，目标——”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带着冰碴，“清水镇西五十里外的无名山谷。我要你在明日破晓之前，带一个人回来。活，我要见到完好无损的人；死…”她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中戾气翻涌如潮，“我要见到他的全尸！”
“何人？”蓐收心头巨震，如同被重锤击中！玄甲卫！那是皓翎王室最后的底牌，是深藏于暗影中的利刃，非动摇国本之危局绝不动用！王姬竟要在此刻动用？目标还是…
阿念直视着他震惊的双眼，清晰地吐出那个在四国间都代表着禁忌与死亡的名字：
“辰荣军师，相柳。”
“相柳？！”蓐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失声低呼，“王姬！他可是辰荣逆党之首，凶名昭著的大妖！而且他行踪诡秘，我们…”
“我知道他是谁！”阿念厉声打断他，那声音里的冰冷和斩钉截铁，让蓐收瞬间噤声，“我更知道，他此刻正被西炎账户余额未达提现额度最精锐的‘血狼骑’围困在那片无名山谷里，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她微微倾身，凑近蓐收，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血狼骑的暗哨分布图、换防的间隙时辰、甚至领队那个蠢货‘血狼’拓跋野最致命的弱点…我稍后写给你。记住，蓐收，我要活的相柳！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若带不回活的…”她的目光，如同最阴冷的毒蛇，缓缓扫过蓐收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佩剑，未尽之言，比最锋利的剑刃还要冰冷刺骨。
蓐收被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狠绝与疯狂彻底慑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到极点的表妹，看着她掌心淋漓的鲜血和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的疑问和劝阻都被咽了回去。他猛地抱拳，甲胄发出沉重的铿锵之声，声音沉凝如铁：“末将——领命！”
没有多余的废话，蓐收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弥漫着死亡和药味的寝殿，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深宫的甬道尽头。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御医们压抑的呼吸和父王艰难的喘息。
阿念的目光缓缓转回那面冰冷的铜镜。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的火焰仿佛能将整个镜面点燃。她抬起那只染血的右手，用沾满血污的指尖，一点点地、极 相柳…
前世你为小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燃尽了最后一丝魂。
这一次…
阿念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无声地勾起一个冰冷而妖异的笑容。
你的血，你的命，你的九条命…都只能是我的战利品！是我的囚徒！是我踏上至尊之位的——踏脚其缓慢地擦去唇边残留的酒渍和一丝可疑的血迹。指尖冰凉，带着碎瓷的刺痛，但心口的位置，却有一团火在疯狂地燃烧、咆哮！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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