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符劫·妖瞳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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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无名山谷上空。风是凝固的,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和一种肉体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糊味。嶙峋的山石早已被暗红发黑的血浆反复涂抹,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甲胄、甚至是一些难以辨认的残肢,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每一处角落,无声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惨烈厮杀的余韵。
死亡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沼泽,粘稠地包裹着一切。
山谷最深处,一处被巨大山岩勉强遮蔽的狭窄背风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血滴落下。相柳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身体因为剧痛和力竭而微微颤抖。一身标志性的白衣,早已被血污、尘土和毒液的侵蚀染得斑驳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质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身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最致命的是左肩那道伤。一柄淬了“蚀骨幽兰”剧毒的弯刀,几乎将他整个肩膀贯穿。暗紫色的毒气如同跗骨之蛆,正沿着血脉和经络,缓慢而顽固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蚀骨的冰冷和麻痹感,正一点点蚕食着他仅存的妖力。他银色的长发被汗水、血污黏连在一起,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惨白如金纸的脸颊上。唇边溢出的血沫,带着不祥的乌黑色,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掩映在浓密睫羽之下的妖瞳,在如此绝境之中,依旧锐利、冰冷,如同极北雪原上被逼至悬崖尽头、负伤濒死的头狼。警惕、凶狠、带着绝不屈服的桀骜,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山谷入口的方向,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西炎血狼骑的包围圈,正在一点点地、如同绞索般收紧。
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传来刻意压低却无法完全掩饰的甲片碰撞的轻微“咔嗒”声,那是嗜血的猎犬在兴奋地舔舐着獠牙。风中,飘来属于那些狼骑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臭、血腥和野兽般躁动不安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冰冷,如同冰冷的潮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正向着腰际攀升。
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凝聚起最后一丝涣散的妖力。义父洪江那张饱经风霜、写满殷切期望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辰荣残军那些熟悉的面孔——疲惫的、绝望的、却依旧带着一丝不甘熄灭火焰的面孔——一一浮现。最后…一张模糊的、带着点狡黠、又透着点莫名温暖笑意的脸,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了一下。
清水镇的小医师…玟小六…
呵…
一丝极淡、带着无尽疲惫和自嘲的弧度,在他冰冷的嘴角浮现。
终究是…护不住了么?
也好…
这无望的挣扎,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枷锁…就此终结,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就在他的意识因为失血过多和剧毒侵蚀而即将滑向涣散深渊的边缘,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与山谷中肃杀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骤然由远及近!
那不是血狼骑沉重的战靴踏碎岩石的声音,也不是他们粗重的喘息。那是一种类似夜枭掠过林梢的轻捷,带着一种训练有素到极致的默契,以及一种精准得令人心悸的方位感!仿佛黑暗本身拥有了意志,正悄无声息地渗透、切割着这片死亡之地。
相柳猛地睁开双眼!
原本因疲惫和毒素而略显暗淡的妖瞳,在黑暗中骤然收缩,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冰冷寒光!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锥刺入脊髓,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昏沉!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咬紧牙关,硬生生提起体内最后一股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妖力,灌注于紧握的右手之中——那里,是他仅剩的一把淬着“见血封喉”剧毒的匕首,冰冷的刃口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手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颜色,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是谁?!
西炎派来的、确保他死透的最后一波精锐?还是…另一拨同样想要他项上人头的魑魅魍魉,想来捡这现成的便宜?
然而,预想中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并未降临。
山谷入口处,那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几道幽蓝色的冷光!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如同从九幽地府飘来的鬼火,幽幽地悬浮在黑暗中。
紧接着,是几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以及重物软倒在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噗通”声!
是暗哨!血狼骑布置在暗处、如同毒蛇般潜伏的哨卡,被瞬间拔除了!
手法之快,之狠,之干净利落,快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彻底归于沉寂!一股寒意顺着相柳的脊椎窜上后脑。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轰然笼罩了整个山谷。连之前还在呜咽的风声,都诡异地停止了流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重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相柳屏住呼吸,将最后残存的妖力凝聚于双耳,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没有脚步声。
没有呼吸声。
只有一种声音——
一种极其稳定、从容不迫得近乎诡异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踏在散落着碎石和血泥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声响,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落下,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相柳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幽蓝的冷光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向前移动,驱散了入口处一小片浓稠的黑暗。首先映入相柳那双因剧痛和警惕而微微眯起的妖瞳中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锦缎宫靴。靴面是深沉如夜的玄色,却用极细的金线绣满了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云纹,在幽冷的蓝光下,流淌着一种低调而危险的华贵光泽。
顺着那华贵得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衣料往上,是月白色的鲛绡宫装长裙。裙摆宽大,随着那稳定步伐的迈动,如水波般轻轻荡漾,上面用银线精心绣制的展翅青鸾,在幽蓝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流光。再往上…是束得一丝不苟的纤细腰肢,是绣着同款青鸾暗纹的宫装襟口…
相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连伤口那蚀骨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
一张脸。
一张属于少女的、极其年轻的脸庞。
肌肤欺霜赛雪,在幽蓝冷光下几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眉眼精致如工笔细描,琼鼻樱唇,本该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娇憨模样。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霜!那双本该明媚动人的杏眸,平静得如同万载寒冰封冻的深湖,不起一丝波澜,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惨状——那是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物品,评估着它的价值与剩余的使用寿命。
最刺目的,是她随意垂落在身侧、被粗糙布条潦草包裹着的右手。暗红色的血早已渗透了布条,在月白色的袖口上,晕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如同地狱之花般的暗红污迹。
皓翎王姬,高辛忆(阿念)!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西炎与辰荣残军绞杀的绝地?她如何得知他被困于此?目的何在?!
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相柳混乱的脑海,冰冷的警惕瞬间攀升至顶点,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强忍着几欲昏厥的眩晕和翻涌的气血,猛地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脊背,试图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和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威慑力。尽管这努力在如此境地下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他扯动因干涸血迹而黏连的破裂嘴角,发出一声沙哑至极、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讥诮与冰冷杀意的冷笑:
“呵…皓翎王姬?” 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棱,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真是…稀客。怎么,西炎王未来的新妇,是亲自…屈尊降贵,来这污秽之地,验收我这…叛军余孽的人头了?”
阿念的脚步,停在距离他三丈之外。
这个距离,精准地卡在安全与威慑的边缘。足够她清晰地将相柳身上每一处狰狞的伤口、他眼中翻涌的杀意与屈辱、以及他那强弩之末的虚弱尽收眼底。
她静静地站着,如同月下的一尊玉雕。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棱,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刮过他染满血污和尘土的破碎白衣,刮过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最终,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地钳住了他左肩上那道被剧毒侵蚀、正散发着不祥暗紫色泽的贯穿伤口。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残破兵器的修复价值,又像是在掂量一具即将失去温度的躯壳还能榨取出多少剩余的价值。
相柳被她这种目光看得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邪火!那冰冷的平静,比最恶毒的嘲笑和侮辱,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握着匕首的右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
就在相柳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屈辱和体内翻腾的杀意逼得失控暴起的瞬间,阿念动了。
她没有理会他那句刻薄到极点的讥讽,仿佛那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还在不断渗出暗红血液的右手。
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得到了指令,一直如同磐石般沉默侍立在她身后阴影中的蓐收,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捷无声,带着军人的绝对服从。他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沉重的玄铁盒子,盒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质感。
阿念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同样白皙纤细的左手。她的指尖,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轻轻在冰冷的玄铁盒盖上划过。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的山谷中清晰可闻的机括弹响。
盒盖应声而开。
山谷中本就微弱的光线,瞬间被盒中之物反射出的、内敛而厚重的光芒照亮了一瞬!
那是一枚虎符。
通体由最上等、深不见底的玄玉雕琢而成,形态为一头作势欲扑的狰狞猛虎!虎身线条遒劲,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虎目镶嵌着两颗幽深如渊的黑曜石,在幽蓝冷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冰冷、沉重、令人不敢直视的磅礴威压!虎身之上,古老的“皓翎”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流转着内敛而神圣的光华,无声地诉说着它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皓翎举国之兵,皆听此符号令!这是王权的象征!是国本的基石!
相柳的妖瞳瞬间凝固了!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死死地盯着那枚静静躺在玄铁盒中的虎符,连呼吸都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他太清楚这东西的分量了!高辛少昊尚在弥留之际,此物怎会出现在一个王姬手中?还被如此随意地带到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血腥战场?!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就在他心神因为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而剧烈震荡、出现一丝极其短暂缝隙的瞬间,阿念做出了一个让他更加难以置信、几乎颠覆所有认知的动作!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玄玉虎符一眼。只是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用那只染血的左手,一把将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玄玉虎符从盒中抓起!温热的、属于她的粘稠血液,瞬间沾染了冰冷光滑的玉符表面,在幽蓝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暗红色泽。
然后,她迈步上前。
一步。
两步。
无视他瞬间绷紧如满月弓弦、蓄势待发的身体!
无视他右手中那柄淬着见血封喉剧毒、随时可能暴起割断她喉咙的匕首!
径直走到他面前!
浓重的、属于他的血腥味和一种独属于她的、极其淡雅却带着侵略性的冷冽幽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突感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距离近得相柳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沾染的细微尘土,能看清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燃烧着,带着毁灭一切的炽热!
阿念微微垂下眼睑,以一种绝对俯视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她伸出了那只握着虎符的、染血的左手。
没有丝毫犹豫。
没有丝毫珍惜。
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粗暴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直接地、重重地,将那块冰冷沉重、象征着一个王国至高权柄的玄玉虎符,硬生生地塞进了他因紧握匕首而同样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右手手心!
“噗!”
坚硬的玉符边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硌进他掌心早已绽开的伤口!
尖锐到极致的剧痛瞬间炸开!
同时袭来的,是玄玉那刺骨的冰冷,以及玉符表面沾染的、属于她的、带着体温的、粘腻而温热的血腥触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的感官冲击,交织成一种极其怪异、令人头皮发麻的触觉,顺着他的手臂,直冲大脑!
“拿着。”
阿念的声音终于响起。
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摩擦。
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九天落下的陨石,重重砸在相柳猝不及防的心上!也彻底砸碎了山谷中那最后一丝侥幸的死寂!
相柳的妖瞳猛地收缩!如同被最毒的毒针刺中!一股强烈的、被冒犯的暴怒和本能的排斥感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就想将手中这烫手山芋般的虎符狠狠甩开!想厉声质问这皓翎王姬到底在玩什么荒谬绝伦的把戏!
然而,阿念紧跟着吐出的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冷锁链,将他所有的动作和即将喷薄而出的质问,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牢牢地锁住了他的灵魂!
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怒、屈辱和冰冷的警惕,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直直刺入他灵魂的最深处!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命运冰冷的判决书:
“做我的刀。”
“许你辰荣遗族,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