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粘稠。
意识就像被压在万丈冰海深处,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按住,每次想浮上去,都被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窒息感狠狠压回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虚无吞噬着一切。
心口的位置,是唯一的感知点。那里不再跳动,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整个胸腔被剜去,留下一个巨大的冰窟窿,灌满了凛冽的北风。无数冰冷的毒针从空洞边缘蔓延出来,一刻不停地刺穿残存的神经,带来无尽的剧痛与麻木。
这就是死亡吗?
阿念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感受着那刺骨的冷意与空洞。也好……这没完没了的算计、掠夺、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陷入永恒寂静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灼热的光芒,突兀地刺破了那冰冷!
那灼热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心口那片死寂的空洞深处!
仿佛一颗火种坠入绝对零度的深渊!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燃烧生命本源的炽烈!它顽强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抵抗着那无情的阴寒,每一瞬都让灵魂深处感受到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如刀刃划过,将阿念濒临消散的意识硬生生拽回!
不!不是结束!
是更深的折磨?!
绝望如潮水瞬间淹没那微弱的灼热带来的悸动。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又似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嘶鸣,穿透了黑暗与冰冷,清晰地传入她混乱的意识!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种灵魂被寸寸碾碎般的极致痛苦!
“以…吾…一命…为…引…”
“燃…妖…丹…化…生…机…”
“结…长…生…蛊…”
“饲…尔…心…脉…”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她的意识上!随着那破碎的吟诵,心口那死寂空洞中的微弱火种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与热量!
轰——!!!
如沉寂万年的火山喷发般!一股磅礴到难以想象的生命气息与狂暴妖力洪流,如决堤的天河,从那微小火种中奔涌而出!蛮横地冲垮了心口的壁垒,驱散了阴寒与剧毒,疯狂涌入她早已枯竭的经脉和四肢百骸!
这力量霸道!炽烈!桀骜不驯!它像野火焚烧着一切阴毒与死寂,也撕裂着阿念残存的意识,带来一种被彻底摧毁又强行重塑的极致痛苦!
“呃…啊——!!!”
现实中,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从阿念惨白干裂的唇间逸出!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如离水之鱼剧烈痉挛!覆盖她的锦被瞬间被掀飞!
“陛下!”
“太医!快!”
守候在龙榻旁的御医和宫人瞬间慌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女帝突然的反应!她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诡异的、如火焰燃烧般的潮红!心口处,被毒箭贯穿、敷着药膏的伤口竟透出刺目的银光!一股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息,伴随着狂暴的生命波动,从她体内扩散开来!
“都…滚…开!!!”
一声低沉、压抑着无尽暴戾与痛苦的嘶吼,如受伤凶兽的咆哮,在寝殿角落炸响!
相柳!
他不知何时已恢复成人形,身上的破碎银甲早已脱下,只穿着单薄的素白中衣。他盘膝坐在冰冷地面,背对龙榻,脊背挺直却透着僵硬与脆弱。
银发凌乱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侧脸紧绷如刀削,皮肤失血过多呈惨白,嘴角还残留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最令人窒息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不再是冰冷的强大压迫,而是一种极端萎靡与虚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随着他的嘶吼,一股带着毁灭意志的妖力波动瞬间扩散!虽虚弱,却逼退试图靠近的御医与宫人们数步!无人敢再上前!
相柳没有回头。
他依旧盘坐着,双手结出古老繁复的印诀。他身体微微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溪流滑落浸透衣服。呼吸沉重得像破风箱,每一下都似乎下一刻便会停止。
透过单薄衣物,可见他心口位置有一枚拳头大的银色符文正剧烈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将他体内残存的生命精气疯狂抽取,转化为一道银色洪流,跨过空间注入阿念的心口!
饲蛊!
他正燃烧自己的性命,凝聚长生蛊,填补阿念被毒箭与噬情蛊侵蚀出的致命空洞!
“呃…噗——!”
随着符文再次剧烈搏动,相柳的身体猛地一颤,再也压不住,一口混杂内脏碎块的鲜血狂喷而出!溅落在地面,如盛开的彼岸花!
他的气息更加衰弱,银发黯淡了几分,身体摇晃几欲倾倒。然而,他的双手依旧稳如磐石!甚至更用力地压向心口那搏动的符文,仿佛要榨干最后一丝生命!
“臣…的…命…”嘶哑的声音夹杂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从他唇齿间艰难挤出,每个字都仿佛自灵魂深处撕扯而来,送入身后龙榻方向:
“…陛…下…可…要…”
“…拿…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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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狂暴生命洪流与极致痛苦中挣扎起伏。
阿念像被强塞进熔炉中的陶胚,被那源自相柳生命本源的妖力反复冲刷、灼烧、重塑!每一次冲刷都是撕裂灵魂的痛楚,每一次灼烧都似要焚毁她的意识!
然而,在这痛苦中,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联系在心底深处顽强生长!她感到心口那被填补、正在搏动的空洞深处,与某个遥远生命之源紧密相连!
她“听见”了那破碎的嘶鸣!
她“感受到”了那疯狂燃烧生命所带来的痛苦!
她甚至“尝到了”喷涌而出、混合灵魂碎片的血腥味!
“相…柳…”
一个模糊意念在痛苦洪流中艰难凝聚。不再是冰冷算计,也不是疯狂占有,而是混杂震惊、茫然与某种尖锐刺痛的情感!
他…在为她燃命?!
为什么?!
荒谬感与从未有过的恐慌瞬间击溃她的混乱意识!那恐惧甚至超越身体被重塑的疼痛!
不!停下!
她不要!
她不要欠这条命!不要因他的牺牲而苟活!
阿乾的意识在痛苦中挣扎、嘶吼,试图切断连接彼此生命的蛛丝,拒绝那源源不断涌入的力量!然而,她的抗拒在那不惜燃尽自己也要救回她的意志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心口新生的蛊巢贪婪吮吸那输来的力量,像饕餮吞食一切,连反抗一起吞噬殆尽!
时间在极致痛苦与无声对抗中流逝。
不知多久后,那狂暴的生命洪流开始减弱,不再像天河奔腾,而像即将枯竭的溪流。
阿念的身体渐渐平息,心口的银光缓缓收敛,最终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如同烙印般覆盖在曾经的伤口上,轻轻搏动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开始流淌,带动冰封的血液艰难回归四肢。
睫毛颤动了几下,她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视野模糊,光影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寝殿穹顶熟悉的藻井图案,然后是床边纱幔朦胧的轮廓。
意识艰难转动。
她…没死?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荒谬感刺入混沌的大脑。
目光扫过跪伏的御医和宫人,扫过寝殿角落,最终猛地定格!
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
一道身影。
银色长发凌乱铺散在冰冷砖地上,失去光泽如暗淡月光。他依旧盘坐着,却再无法挺直脊背,身体无力前倾,头颅低垂几乎触地。单薄的中衣被冷汗和血迹浸透,贴在嶙峋背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
他一动不动,如失去了生机的玉雕,周身萦绕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虚弱。呼吸微弱到几不可察,心口的符文彻底黯淡,只留下焦黑的痕迹。
相柳。
他如耗尽灯油的枯灯,无声坐在那里,生命之火只剩一丝微弱余烬。
阿念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佝偻的背影,心口那焦黑烙印,脑海中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回!
是他!
真的是他!
用他一条命…换来她的残破躯壳?!
暴怒、荒谬、以及一种连她自身都未察觉的尖锐刺痛感瞬间缠住她复苏的心脏!心口新生的蛊巢感受到情绪波动,猛地搏动,带来一阵剧痛!
“呃…”阿念闷哼一声,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又变得惨白。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冲过去质问那个疯子,但身体虚弱得如烂泥,只能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眼中翻涌着混乱的风暴。
就在这时。
相柳低垂的头颅轻微动了一下。
他似乎感受到了背后那灼热而混乱的目光。
他极其缓慢且艰难地抬起手,支撑地面,想要转过身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对他来说却如挪移山岳!手臂剧烈颤抖,喉头涌上腥甜,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然而,他终究还是转了过来。
当他的脸暴露在昏黄光线下时——
阿念瞳孔骤然收缩!
惨白!
毫无生气的惨白!仿佛所有血液被抽干!
那张俊美的脸只剩下嶙峋轮廓与深重疲惫。那双曾燃烧银焰的妖瞳此刻黯淡如蒙尘琉璃,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眼下的银睫根部染上了挥之不去的霜白!
一夜白头!
燃命饲蛊,妖元大损!
相柳的目光穿过朦胧光线,落在龙榻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身影上。
当看到阿念眼中翻涌的混乱与真实情感时,他那双黯淡的妖瞳深处有微弱光芒亮起,如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
他看着她,干裂的嘴唇艰难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最终所有的言语化作唇边一个微弱、却带着释然与疯狂意味的弧度。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遥指向龙榻上的阿念。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破旧风箱喘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宣告,清晰响彻在寝殿中:
“…九条命…”
“…都…押…给…你…”
“…这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
“…我…要…”
“…权倾天下!”
话音落下,支撑他的最后一丝力量耗尽。手无力垂下,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倒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将军!”
宫人们惊恐喊道。
阿念躺在龙榻上,身体僵硬如铁。她看着那倒下的银色身影,看着他染霜的银发铺散在地,看着他失去焦距的黯淡眼神……
心口的蛊巢仿佛被攥紧,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远比之前的死亡冰冷更甚!
权倾…天下?
他燃尽一命,将她拉回地狱……
就为了向她索要这染血的江山?!
寝殿内死寂无声。烛火噼啪作响,那具倒伏在地的躯体无声宣告着这场以命为注的残酷交易。
断一命,饲一蛊。
囚妖入局,亦囚凰于笼。
从此刻起,他们的命,他们的罪,他们的江山……彻底纠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