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宫阙,将最后几片枯叶碾碎在冰冷的金砖上。皓翎王宫深处,那间被重重禁制封锁的偏殿,如同巨大的冰棺,无声地吞噬着所有光线与生气。
殿内没有点灯。
惨白的月光透过高窗窄小的缝隙,吝啬地在地面投下几道清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强大生灵沉眠时散逸出的、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威压。
殿中央,一张巨大的寒玉榻上,相柳静静地躺着。
银色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光,凌乱地铺散在冰冷的玉面上,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惨白如纸。曾经深邃锐利的妖瞳紧闭着,浓密的银色睫羽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如同两道封印,锁住了所有生机。他的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心口位置,那焦黑的烙印在惨淡月光下若隐若现,如同一个被强行熄灭的火山口,残留着毁灭与牺牲的印记。
他就这样躺着,如同一尊被时间遗忘的玉像,沉入无边死寂。
寒玉榻边。
阿念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玄玉案后。案上堆积着几乎与她视线齐平的奏疏卷宗,如同连绵的坟茔。她已换下染血的帝袍,穿着一身更为利落的玄色常服,袖口用暗金线绣着细密的龙纹。烛火在她身侧跳跃,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瘦削而紧绷的侧影。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肩的伤口被层层包裹,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似乎被心口新生的、搏动着的蛊巢散发的微弱暖意暂时压制了下去。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手中一份摊开的奏疏上。朱砂笔的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未曾落下。
奏疏的内容,字字如刀。
“……查,今科寒门榜首张元,试卷策论言辞狂悖,影射朝政,暗指陛下‘宠信妖邪,祸乱朝纲’…其心可诛!当夷三族,以儆效尤!”
落款是礼部尚书,高辛垣的心腹门生。
阿念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朱砂笔的笔尖,一滴浓稠如血的朱砂,无声地滴落在奏疏的边缘,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宠信妖邪?祸乱朝纲?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堆积如山的奏疏,落在那张寒玉榻上毫无生气的银色身影上。
妖邪…
就是他燃尽一命,将她从鬼门关拉回?
就是他此刻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用他的沉寂,换来了她这片刻的喘息和这…染血的权柄?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阿念毫无血色的唇角掠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厌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暴戾。
她不再看那份奏疏。朱砂笔的笔尖,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张元的名字上,重重地划下一道凌厉的血痕!
“准。”
“张元,凌迟。三族男丁斩,女眷没入教坊司。”
“礼部侍郎李贽,监察不力,同罪论处。”
冰冷的朱批落下,如同死神的判决。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蓐收,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朱批,英挺的眉宇紧锁,忍不住低声道,“张元之论或有偏激,但其才学…寒门士子中颇有清名。如此重刑,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更…更坐实了那些‘暴君’的流言…”
阿念缓缓抬起头。
烛光下,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昏黄的光线照亮。那双深不见底的杏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蓐收忧心忡忡的脸,也映着她自己眼中那片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冰海。
“寒心?”阿念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冰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朕的刀锋,需要的是畏惧,不是人心。”
“至于流言…”她微微歪头,目光扫过案上另一份密报,那是关于南方几州因新政过苛而暗流涌动的消息,“坐实了,又如何?”
“正好…”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玄玉案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更漏。
“…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都跳出来。”
“朕,好一并…碾死。”
蓐收看着阿念眼中那片毫无波澜的冰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眼前的表妹,陌生得让他心头发冷。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谏的话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咽了回去。
阿念不再看他。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寒玉榻的方向。殿内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那具沉寂的躯体,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无声地牵引着她混乱的思绪。
权力是毒。
他是解药…也是更烈的毒。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浮现。
她烦躁地丢开朱砂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身体深处,噬情蛊毒虽被压制,但心口那新生的蛊巢却传来一阵阵空虚的悸动和隐隐的刺痛,仿佛在渴求着什么。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能感受到那微弱的搏动,以及搏动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寒玉榻上那沉寂生命相连的奇异牵引。
这感觉…让她既厌恶,又…无法摆脱。
“蓐收。”阿念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末将在。”
“传朕旨意。”阿念的目光依旧落在相柳沉睡的脸上,声音冰冷无波,“三件事。”
“一、加派人手,封锁迷雾沼泽所有出入口。活要见人,死…也要把高辛玖瑶的尸骨给朕带回来。”提到小夭,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二、令工部,即刻征调民夫三万,于王城以西百里外‘坠星原’,按此图…”她随手从案下抽出一卷早已绘制的、极其繁复玄奥的阵图,丢给蓐收,“…起‘引星台’!所需灵石、灵材,倾尽国库,在所不惜!”
“三、秘召国师,开王室秘库,取…‘九转还魂草’、‘万年玉髓’…还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绝,“…那颗‘蜃妖内丹’。”
蓐收接过阵图,听着那一个个足以让任何修士疯狂的天材地宝名字,尤其是最后那颗凶名赫赫的“蜃妖内丹”,心头巨震!他猛地抬头看向阿念:“陛下!这引星台…还有这些灵物…您是要…”
“朕要做什么,需要向你交代?”阿念冷冷地打断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去做。”
“…末将…遵旨。”蓐收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殿外深沉的夜色里。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寝殿内,只剩下烛火、月光、堆积的奏疏、冰冷的玄玉案,以及…寒玉榻上死寂的妖,和案后气息冰冷的凰。
死寂重新弥漫,比之前更加沉重。
阿念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未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玄玉雕像。只有案上跳跃的烛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投下两点摇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
她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她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默的阴影。她没有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疏,也没有看案上那滴刺目的朱砂。她的脚步很轻,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如同暗夜的幽灵。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巨大的寒玉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弦上。心口那新生的蛊巢,搏动得愈发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悸动,牵引着她靠近那沉寂的生命之源。
最终,她停在了榻边。
居高临下。
惨淡的月光和昏黄的烛光交织,落在相柳毫无生气的脸上。那惨白的肤色,紧闭的眼睑,染霜的银发,还有心口那片焦黑的烙印…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象征着牺牲与沉寂的画面。
阿念静静地站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细致的刻刀,一寸寸地刮过他沉睡的面容,仿佛要将这沉寂的每一寸细节都刻入骨髓。
没有愤怒。
没有算计。
甚至没有那日苏醒时尖锐的刺痛。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在冰层之下的、细微的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燃命救她?
为什么索要这染血的江山?
这九头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寂静中,只有她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心口蛊巢那贪婪搏动的声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
冰冷的、带着药气和一丝极淡血腥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上。那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擦净的暗红血渍。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阿念混乱的脑海!
噬情蛊…
长生蛊…
以他命为引…饲她心脉…
那这蛊…是否…也噬了他的情?
这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她眼中那片冰冷的冰海!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欲和掌控欲,混合着心口蛊巢传来的贪婪悸动,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
阿念猛地伸出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她的目标,不是他的咽喉,也不是他的心脏。
而是…他紧闭的唇!
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粗暴,狠狠撬开了相柳因沉睡而微微开启的齿关!指尖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探向那温软的口腔深处!
她要探!她要摸!她要亲自感受!那以他生命为代价种下的蛊虫,是否真的…连他灵魂深处那点她无法掌控的东西…也一并吞噬了?!
就在阿念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柔软舌根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银色妖力,毫无征兆地从相柳沉寂的身体深处爆发!如同沉睡火山苏醒前的第一缕地火!
嗤——!!!
阿念探入的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烧红的针狠狠刺中!一股尖锐到灵魂深处的剧痛和麻痹感瞬间炸开!顺着她的指尖,如同毒蛇般逆袭而上!
“呃!”阿念闷哼一声,闪电般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
她惊骇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只见那原本白皙的指尖,此刻竟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如同寒霜般的银色晶粒!晶粒之下,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一股阴寒刺骨、又带着狂暴灼烧感的奇异力量,正顺着她的经脉疯狂侵蚀!
而寒玉榻上。
相柳依旧紧闭着双眼,仿佛从未醒来。
只是,他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在阿念指尖缩回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个冰冷、嘲弄、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终于得逞般的、疯狂掠夺意味的弧度。
转瞬即逝。
如同错觉。
寝殿内,死寂无声。
唯有阿念指尖那灼烧灵魂的剧痛,和心口蛊巢传来的、更加贪婪、更加炽烈的搏动,在无声地宣告——
饲妖者,终将被妖噬。
这以命为注、以江山为局的共生之蛊,才刚刚开始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