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宫阙的阴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匍匐,如同蛰伏的巨兽。通往秘库的甬道,深入地底,比偏殿更冷,更静。空气里弥漫着千年玄冰的寒气、陈年符箓的檀香灰烬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来自远古深海的腥咸与腐朽气息,那是强大妖力被强行封禁后散逸出的余韵。
阿念拒绝了步辇,拒绝了搀扶。她独自一人,踏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撞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蓐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玄铁面具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按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极度紧绷。
阿念的脸色在甬壁镶嵌的幽蓝萤石光芒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她随手抹去,留下湿冷的痕迹。裹着伤手的丝帕早已被暗红的血浸透大半,凝结成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焦黑伤口下的阴寒与灼痛。蚀骨冰蚕和焚心莲的余毒并未因她的意志而消退,反而在深入这至阴至寒之地时,如同被唤醒的毒蛇,更加凶猛地啃噬着她的经脉。
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那双深不见底的杏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才有的锐利光芒,穿透了身体的虚弱与剧痛,死死锁住甬道尽头那扇刻满繁复符文、散发着古老沉重气息的青铜巨门。
那里,就是秘库。
那里,封存着那颗凶煞的蜃妖内丹!
那里,或许就藏着相柳那个疯狂幻梦的钥匙!
国师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朴素的玄色道袍,早已肃立在青铜巨门前。他手持一柄非金非玉的拂尘,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此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当阿念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时,他浑浊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那只裹着渗血丝帕、散发着诡异寒热交织气息的左手上。
“陛下。”国师躬身行礼,声音苍老而沉凝,“秘库禁制已开,然蜃妖内丹凶煞之气,非同小可。老臣恳请陛下三思!龙体为重,此物邪异,一旦煞气侵体,恐伤及神魂根本,非药石可医…”
“开门。”阿念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的视线甚至没有落在国师身上,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青铜巨门。
国师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劝谏的话在阿念那双燃烧着毁灭与执念的眼眸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长长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转身面向巨门。手中拂尘无风自动,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符文自拂尘尖端流淌而出,如同活物般融入青铜门表面那些古老复杂的刻痕之中。
嗡——
低沉的震颤声响起,青铜巨门上的符文次第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沿着刻痕飞速流淌。沉重无比的巨门,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
一股更加阴冷、粘稠、带着强烈精神侵蚀感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门内汹涌而出!
蓐收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却被阿念抬手止住。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空间不大,呈圆形穹顶,墙壁和地面皆是浑然一体的黑色玄玉,冰冷彻骨。穹顶镶嵌着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但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的光芒。秘库中央,悬浮着数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光罩,里面封印着形态各异的珍稀灵物,散发出强弱不一的光芒和气息。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阿念那燃烧着执念的视线,都瞬间被秘库最深处吸引!
那里,没有光罩。
只有一个由无数道流动的、近乎透明的银色符文交织而成的立体牢笼!牢笼悬浮在半空,核心处,静静悬浮着一颗…难以形容的物体。
它约莫拳头大小,整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迷离的、不断变幻的瑰丽色彩——深海的幽蓝、熔岩的赤红、星空的银辉、晨曦的淡金…种种色彩如同活物般在其中流淌、旋转、融合又分离,构成一幅幅光怪陆离、稍纵即逝的奇异景象。有时像海底漩涡,有时像燃烧的星云,有时又像是无数破碎的梦境碎片在拼凑。
这就是蜃妖内丹!
它没有散发出想象中的滔天凶煞之气,反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诡异的“美”。但这种美,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诱惑和致命的空虚感!凝视它,仿佛灵魂都会被那变幻的色彩吸入,迷失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之中,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陛下!不可直视过久!”国师沉声警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丹惑心之力极强,非意志绝顶坚定者,瞬息便会沉沦!”
阿念却仿佛没听见。她的目光已经完全被那颗内丹攫住!在那迷离变幻的色彩深处,她仿佛看到了…模糊扭曲的影子?是山川?是宫阙?是人影?还是…她自己?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心口蛊巢的剧烈搏动猛地袭来!
**“…只有它…能织出最真的‘幻’…”** 相柳那低沉疯狂的声音碎片再次在她脑海炸响!
就是它!
相柳计划的核心!他妄图用来囚禁她的工具!
一股混杂着暴怒、恐惧、以及病态探究欲的火焰,瞬间烧尽了那丝眩晕!阿念猛地踏前一步,直接越过了国师设下的安全界限!
“陛下!”蓐收和国师同时惊呼!
阿念置若罔闻。她的眼中只剩下那颗悬浮的、梦幻而致命的妖丹。她伸出右手——那只象征着生杀予夺、此刻却因剧毒和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手,无视了国师惊骇的目光,无视了蓐收几乎要拔刀冲上来的冲动,更无视了心口蛊巢传来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强烈的刺痛和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波动!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毅然决然地,穿过了那层流动的银色符文牢笼!
嗡——!!!
就在阿念指尖触碰到蜃妖内丹外沿那层迷离光晕的瞬间!
整个秘库,仿佛凝固了!
时间、空间、光线、声音…一切都被拉长、扭曲!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碾碎灵魂的混乱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顺着她的指尖,狠狠冲入了她的脑海!那不是有形的力量,而是无数破碎的、扭曲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声音**、**情绪**的疯狂混合物!
她“看”到:
——无边的血色战场,尸骸堆积如山,相柳银发染血,九颗狰狞的蛇首在硝烟中狂舞嘶吼,金色的妖瞳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疯狂!那疯狂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
——幽暗的海底深渊,巨大的蜃妖尸骸缓缓沉落,内丹被强行剥离时发出的、足以撕裂神魂的无声尖啸!
——一个模糊的、清丽的身影(小夭?)在焦急地呼喊,声音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越来越远…
——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变幻的光影中闪现、扭曲、破碎…有嘲笑,有怜悯,有恐惧,有贪婪…
——最后,定格在一片虚幻的、宁静到诡异的桃源景象:春暖花开,溪水潺潺,没有杀戮,没有权谋,没有痛苦…一个银发身影静静伫立,背影孤寂…而在那身影旁边,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穿着素衣的女子身影…那是…谁?!
“呃啊——!”阿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大脑!剧痛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蚀骨冰蚕和焚心莲的毒性在这股恐怖意念的冲击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噗!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雾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后倒去,裹着伤手的丝帕彻底被鲜血浸透,暗红的血滴溅落在冰冷的玄玉地面上。
“陛下!”蓐收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国师脸色剧变,拂尘急挥,无数金色符文涌向那因阿念触碰而剧烈波动、光芒大盛的蜃妖内丹,试图重新加固封印!
然而,就在阿念的意识即将被那混乱的洪流彻底撕碎的边缘——
心口那新生的蛊巢,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波动!不再是愤怒或嘲弄,而是一种…强大到蛮横的、带着绝对主宰意志的**镇压**之力!
这股冰冷的力量,如同九幽寒潮,瞬间冻结了冲入她脑海的混乱意念洪流!强行将那些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全部压制、隔绝!
同时,这股冰冷的力量也毫不留情地冲击着她的心神,带来另一种极致的痛苦,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撕裂!
在这冰冷力量的“保护”与“折磨”的双重作用下,阿念那濒临破碎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中,抓住了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间隙!
她“听”到了!
不是意念碎片,而是仿佛直接响彻在她灵魂深处的、属于相柳的、冰冷而疲惫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
**“…吵死了…”**
**“…安静点…还没…到‘结局’的时候…”**
这低语如同惊雷!
是相柳!他的意识!通过共生之蛊,在蜃妖内丹的刺激下,更直接地介入了!他强行镇压了内丹的混乱冲击,同时也…在警告她?!
阿念倒在地上,视野被剧痛和黑暗吞噬,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蓐收焦急的呼喊、国师施法的光芒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唯有心口蛊巢传来的那股冰冷镇压之力,以及那两句冰冷的低语,如同烙印般刻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
**还没到“结局”的时候…**
他还在等什么?!
他所谓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他阻止她触碰蜃丹,是怕她提前毁了它?还是怕…她提前“看”到了什么?!
黑暗彻底淹没视野之前,阿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指尖仿佛要抓住虚空。
那枚悬浮在符文牢笼中、散发着迷离幻彩的蜃妖内丹,在她涣散的瞳孔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而瑰丽的…深渊。
而她心口深处,那冰冷镇压之力的源头,那沉寂的蛊巢,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剧痛中…极其微弱地、同步地…搏动了九次。
如同九颗遥远而冰冷的心脏,在深渊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