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王印碾碎明黄圣旨的巨响,如同丧钟,裹挟着北疆最凛冽的风雪,在镇北王府死寂的庭院上空久久回荡。那破碎的缎面、支离的朱砂御笔、深陷泥泞血污的皇家威严,连同萧寰那声撕裂长空的“听不清圣旨”,如同最暴烈的宣言,将这座边陲孤城彻底推向了与皇权决裂的悬崖之巅。
当夜,北风更劲,如同被激怒的巨兽,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撞击着王府高耸的围墙和紧闭的门窗。雪片密集得如同白色的幕布,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吞噬。呼啸的风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掩盖了暗夜中悄然逼近的杀机。
子时刚过。
王府西北角,那座孤悬于风雪中的暗牢,如同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石壁冰冷刺骨,高处狭窄的气窗被厚厚的积雪封堵,仅有的几支火把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摇曳不定,投下幢幢鬼影,更添几分阴森死寂。
谢砚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地底渗出的寒意,身体因寒冷而微微蜷缩。颈侧结痂的齿痕和腰腹间那扭曲的“囚”字烙印,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如同耻辱与痛楚的图腾。白日里殿门前惊天动地的破碎声和宣告,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闭着眼,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突然!
一股极其甜腻、带着腐朽花香的诡异气味,如同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气窗缝隙、从厚重的铁门边缘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那气味初闻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令人昏沉的魔力,迅速在狭小的牢房内弥漫开来。
谢砚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常年习武和御史生涯的警觉让他在瞬间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气窗和铁门方向!
然而,太迟了!
那甜腻的迷烟仿佛有生命般,无孔不入!吸入第一口,便觉头脑一阵强烈的眩晕,四肢百骸的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视线开始模糊,火把的光晕在眼前扭曲、放大、旋转……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谢砚喉间挤出,他试图挣扎站起,身体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意识如同坠入粘稠的墨汁,迅速被黑暗吞没。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牢门外几道如同鬼魅般无声移动的、模糊扭曲的黑影……
……
刺骨的冰冷和锥心刺骨的剧痛,如同两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凿开了谢砚深沉的昏迷!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不受控制地从他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被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眼前一片昏暗摇晃的光影。最先感知到的,是双肩!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所有认知的、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剧痛!仿佛有两根烧红的铁钎,从他的肩胛骨下方狠狠刺入,穿透了筋肉,卡在了骨骼的缝隙之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着那穿透的异物,带来一阵阵足以让人昏厥的、撕心裂肺的锐痛!
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肩背不断流淌下来,粘腻而温热。
谢砚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聚焦。
昏暗的光线下,他发现自己被吊在一个巨大的、布满暗褐色污垢的石室里。手腕和脚踝被粗糙浸油的牛筋索死死捆缚,固定在冰冷的石壁铁环上。身体被迫以一种极其屈辱而痛苦的姿态悬空着,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穿透双肩的那两根……冰冷的铁链之上!
不!不是铁链!
是两根足有拇指粗细、顶端带着狰狞倒钩的——乌黑铁索!那冰冷的金属,如同毒蛇的獠牙,残忍地贯穿了他两侧的琵琶骨!铁索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头顶的石壁!倒钩死死卡在骨缝里,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抽搐,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搅动骨髓的剧痛!暗红的鲜血,正顺着铁索的螺纹和倒钩的缝隙,不断涌出,浸透了他早已破烂不堪的囚衣后背,沿着悬空的双腿,滴落在下方冰冷粘腻的石板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灭顶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谢砚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他强迫自己冷静,赤红的双眼如同濒死的野兽,迅速扫视四周。
石室异常宽大,比王府暗牢更加阴森可怖。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乌黑发亮、沾着可疑深褐色污垢的刑具——铁钩、皮鞭、带着尖刺的夹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腐臭味和一种独属于北狄王庭的、浓烈的羊膻与皮革混合的异族气息。石室中央,一个巨大的火盆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周围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火盆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
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北狄王族服饰,深紫色的锦袍上绣着金色的狼头图腾,腰间悬挂着一柄镶嵌着巨大绿松石的华丽弯刀。他正用一柄小巧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火盆上烤得滋滋冒油、散发着浓郁膻味的羊腿。
似乎听到了谢砚压抑的痛哼,那人缓缓转过身。
一张属于北狄人的、轮廓深邃而阴鸷的脸暴露在火光下。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鹰钩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如同草原上最狡猾凶残的豺狼,闪烁着残忍、贪婪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光芒。
他舔了舔银刀上的油脂,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上下打量着被铁索穿透琵琶骨、如同待宰羔羊般悬吊着的谢砚,尤其是在看到他肩头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近乎变态的愉悦。
“醒了?大胤尊贵的御史大人。”狄人王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语调缓慢而刻意,如同毒蛇吐信。他踱步上前,停在谢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浓烈的羊膻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谢砚紧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阴鸷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着剧痛的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鬓发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
“啧啧啧……”狄人王子摇着头,故作惋惜地叹息,“看看这漂亮的身子骨,被糟蹋成什么样了?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他的目光扫过谢砚赤裸胸膛上交错的鞭痕、腰腹间扭曲的“囚”字烙印,最后定格在那两根贯穿琵琶骨的狰狞铁索上,眼中的残忍笑意更浓。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狭长,弧度优美,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蓝的、淬毒般的寒光。锋利的刀刃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发出细微的嗡鸣。
“知道这是哪里吗?”狄人王子用刀尖极其轻佻地挑起谢砚的下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谢砚身体猛地一僵,被迫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刀尖的寒气几乎要割破皮肤。
“这里是……黑水城。”狄人王子凑近了些,灼热的、带着膻味的呼吸喷在谢砚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距离你们心心念念的雁门关……不过百里。也是你们那位‘凶名赫赫’的镇北王,做梦都想踏平的地方。”
刀尖顺着谢砚的下颌线缓缓下滑,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游走,最终悬停在他剧烈起伏的咽喉之上!那幽蓝的刃口,距离跳动的颈动脉,不过毫厘!
“本王,拓跋烈。”狄人王子报出名号,眼中闪烁着豺狼般贪婪而兴奋的光芒,“最喜欢做划算的买卖。”他盯着谢砚因剧痛和屈辱而赤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用镇北王的心上人……”
刀尖微微用力,在谢砚的颈侧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线!
“换他麾下朔方军驻守的雁门雄关……”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你说,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心上人”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砚的耳膜!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因为刀锋的威胁,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将他视为筹码的羞辱,以及这背后对萧寰最恶毒的算计!
就在拓跋烈狞笑声落下的瞬间——
“轰——!!!”
一声比北疆最狂暴的惊雷更加震耳欲聋、更加狂暴凶戾的巨响,猛地从石室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巨大门扉处炸开!
那声音,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整个石室都在剧烈震动!墙壁上的刑具哗啦作响,火盆里的火焰疯狂摇曳,火星四溅!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厚重的、足有半尺厚的巨大铁门,竟如同纸糊的一般,从中间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硬生生劈开、撕裂!扭曲变形的巨大铁块带着刺耳的金属哀鸣声,向内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漫天烟尘!
狂暴的、裹挟着雪粒和血腥气的寒风,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破开的巨大门洞中狂灌而入!吹得火盆里的火焰几乎熄灭!吹散了弥漫的烟尘!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般的目光聚焦下——
一道玄黑色的、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身影,挟着漫天风雪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踏着扭曲倒地的巨大铁门碎片,一步,一步,踏入了这充满血腥与恶意的石室!
是萧寰!
他身上的玄色麒麟王袍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颜色深得发黑,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布满新伤旧痕的轮廓。肩头那处本该被老军医精心包扎过的伤口,此刻绷带早已不知所踪,狰狞的刀口彻底暴露在外,皮肉可怕地翻卷着,深可见骨!新鲜的、暗红的血液如同小溪般不断从那可怕的创口中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指尖,淅淅沥沥地滴落在他走过的、冰冷粘腻的石板地面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
散乱的黑发被鲜血和汗水粘在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同样干裂起皮、沾着凝固血块的唇边。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如同万年玄冰包裹着地狱业火的赤红!那里面没有温度,没有理智,只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怒、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种……足以焚毁三界六道的、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手中,紧握着他那柄威震北疆的玄铁重剑!沉重的剑身此刻正不断向下滴落着粘稠的、尚带余温的鲜血!剑刃上布满了崩裂的缺口和深深嵌入的骨肉碎屑!显然,这扇被劈开的铁门和门外倒伏的、尚在抽搐的狄人护卫尸体,都曾是它狂暴饮血的见证!
拓跋烈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握刀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在谢砚颈侧划出一道更深的血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本能的恐惧!怎么可能?!这里是黑水城地牢最深处!外面有他布下的三道精锐防线!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他还是人吗?!
萧寰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虚空、带着实质重量的血色利箭,在踏入石室的瞬间,就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悬吊在半空、被铁索贯穿琵琶骨的谢砚身上!
当看清那两根狰狞的、带着倒钩的乌黑铁索,如同毒蛇的獠牙般残忍地穿透谢砚清瘦的肩胛,看着他惨白的脸上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看着他肩背处不断涌出的、浸透囚衣的暗红鲜血时——
萧寰赤红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如同被烧红的针狠狠刺穿!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怒,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他染血的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困兽濒死般的嘶吼!那嘶吼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狂暴的北风,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咆哮,狠狠砸在拓跋烈和所有幸存的狄人护卫耳中,也砸在谢砚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涣散的心神之上:
“把他琵琶骨里的脏东西——”
萧寰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焦的肺腑里硬生生剐出来,裹着浓烈的血腥和毁灭一切的意志!他染血的、握着玄铁重剑的手猛地抬起,剑尖如同索命的符咒,带着滔天的杀意,死死指向悬吊着的谢砚!
“——给本王挖出来!!!”
“挖出来”三个字,裹挟着北疆最狂暴的风雪和最滚烫的鲜血,如同惊雷般在石室内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