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晨光吝啬的金线在深蓝亚麻床单上挪移一寸，艾维斯沉睡的呼吸终于沉入泽菲尔胸膛的节奏。紧绷的神经松懈后，那张年轻的脸在睡眠中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黑发蹭着泽菲尔的颈窝，圆形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泽菲尔深紫色的眼眸低垂，目光描摹过每一寸熟悉的轮廓——比记忆中更瘦削，眉宇间刻着经年的疲惫，昨夜残留的泪痕在眼下晕开一小片阴影。他小心地抽出被压麻的手臂，艾维斯在梦中不满地咕哝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揪住他睡衣的布料不放，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泽菲尔的心被那无意识的依赖攥得生疼。他维持着半起身的姿势，用空出的手极其轻柔地取下艾维斯的眼镜，折叠好放在床头柜。指尖掠过艾维斯冰凉的眼角，停留片刻，试图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熨平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心。艾维斯似乎感应到了，脸更深地埋进他残留体温的枕头凹陷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菲尔…”

不是“泽菲尔”，是“菲尔”。那个大学时代，艾维斯独享的、带着阳光青草气息的昵称。

泽菲尔的手指僵在半空。深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这个名字，这个腔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匣子。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空洞的钝痛瞬间席卷了他，比任何梦境里的侵蚀都要凶猛。

“菲尔！快点！讲座要迟到了！” 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阳光刺眼，绿茵场上奔跑的身影，艾维斯回过头，蓝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剔透的宝石，笑容灿烂地冲他挥手，黑发被风吹得微乱。那个称呼从他嘴里喊出来，带着独有的亲昵和催促。

“菲尔…这道题好难…” 图书馆的灯光柔和，艾维斯咬着笔杆，苦恼地皱着鼻子，把摊开的厚重参考书推到他面前，圆形眼镜滑下鼻梁。他自然地伸手替他扶正，指尖碰到微凉的皮肤，换来对方一个依赖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

“菲尔，生日快乐！” 狭小的出租公寓里，艾维斯笨拙地端出一个烤得有点焦的蛋糕，鼻尖沾着面粉，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烛光跳跃，映着他期待的脸庞。他记得自己当时笑着，伸手抹掉他鼻尖的面粉，换来一声不满的抗议和更亮的笑意…

更多的碎片汹涌而来，带着色彩、声音、触感，鲜活而滚烫。他们共享的廉价咖啡的苦涩香气，雨夜里挤在伞下湿漉漉的体温，艾维斯生病时靠在他肩上滚烫的额头，还有那双蓝绿色眼睛望向他时，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意…这些碎片锋利无比，切割着他作为“梦想家”被规则束缚的冰冷外壳，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他亲手“支付”出去的过往。

他猛地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酸楚。奶咖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暗潮——那里面有被唤醒的柔情，有失而复得的刺痛，更有一种面对“交易”现实的巨大茫然与悲哀。他不再是完整的“菲尔”，他是“泽菲尔·莫里斯”，一个用关于“菲尔”的所有记忆换来的存在，一个处理艾维斯“多梦症”的“梦想家”治疗师。

可艾维斯的呼唤，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不受控制地扩散。那些被“支付”的，似乎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一点点回流。

“我在。”他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流，回应着那个呼唤旧日幻影的名字。回应着那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的资格。他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将艾维斯更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那依旧带着噩梦余悸的冰凉身体。深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晨光中，复杂地凝视着艾维斯沉睡的侧脸，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轻轻梳理着他微卷的黑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伦敦的阴郁从不迟到。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了那点可怜的金线，雨丝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公寓的窗棂。艾维斯是被厨房里细微的声响和咖啡的香气唤醒的。他茫然地睁开蓝绿色的眼睛，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摸索着戴上眼镜。床的另一侧空了，深蓝色的床单上残留着被压皱的痕迹和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干燥的气息。昨夜失控的抽噎和冰冷的恐惧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隐秘的、因那个紧拥而生的贪恋。锁骨上几道未消的红痕——泽菲尔安抚时留下的——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微妙的触感。

他坐起身，薄被滑落，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被温暖包裹的错觉，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疲惫。他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厨房。

泽菲尔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奶咖色的头发随意扎起一小撮，露出线条利落的后颈。他身上穿着艾维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明显小了，紧绷地勾勒出肩背流畅而蕴藏力量的肌肉线条。锅里煎着培根，滋滋作响，油脂的焦香弥漫开来；旁边吐司机“叮”一声弹出两片焦黄的面包；咖啡壶正吐出最后几滴浓郁醇厚的液体。这个背影，穿着他的旧衣服，在他的厨房里忙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艾维斯。

“醒了？”泽菲尔没回头，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比平日更软一点，像被水浸过的绒布，少了几分“梦想家”的程式化。这细微的变化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艾维斯的心。

“嗯。”艾维斯靠在门框上，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看着泽菲尔的侧影，那轮廓，那低头时睫毛垂落的弧度，那熟练翻动培根时手腕的线条…心脏像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因时光流逝而褪色的“菲尔”的影像，正被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烟火气的“泽菲尔”一点、一点地覆盖、填充，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这就是他，却又不完全是。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换回的存在。

泽菲尔端着盘子转身，深紫色的眼睛看向他，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担忧。但在那审视之下，艾维斯捕捉到了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心疼？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艾维斯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抑或是晨光带来的幻影。

“感觉？”泽菲尔把盘子放在小餐桌上，拉开椅子，动作流畅自然。

“…好多了。”艾维斯坐下，避开他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咖啡上。煎蛋金黄，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脆，培根煎得微微卷曲，是他喜欢的程度。咖啡的香气浓郁温暖，是他惯常喝的深度烘焙豆。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碎，精确地踩在他过往的偏好上。这究竟是“梦想家”的专业观察，还是…残存的记忆？“昨晚…麻烦你了。”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算麻烦。”泽菲尔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自己的咖啡，深紫色的眼睛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秘密。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后，他像是随意提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沿，目光却并未离开杯中的漩涡：“雨太大，去酒吧可以晚点。克里斯那边…我去说。” 他语气平淡，却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冰冷，反而透着一丝…属于“菲尔”的、对艾维斯习惯性照顾的熟稔。那是一种无需多言、理所当然的体贴，是过去岁月里沉淀下来的默契。

艾维斯叉子上的煎蛋差点掉下去。他猛地抬头，蓝绿色的眼睛撞进泽菲尔深紫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他预料的疏离和审视，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探究的温和。昨夜那个紧拥他、叫他“小艾维”的泽菲尔，那个在晨光熹微中回应“菲尔”的泽菲尔，似乎并未完全退场，正从“梦想家”冷静的外壳下悄然探出触角。

“你…”艾维斯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个问题——“你记得多少？关于‘我们’？关于‘我’？”——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勇气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压了回去。他害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害怕那点微弱的希望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更害怕打破此刻这摇摇欲坠的、带着旧日影子的平静。他狼狈地低下头，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冷掉的煎蛋，含糊地应了声：“…嗯。”

空气凝滞，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单调的雨声。昨夜紧密相拥的温暖与此刻咫尺天涯的沉默，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落差。艾维斯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泽菲尔握着咖啡杯的手指上。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穿过他的发丝，抚过他的脊背，在冬夜里包裹住他冰凉的手…现在，那双手属于一个“梦想家”，一个处理他“多梦症”的治疗师。一个…用关于“菲尔”的所有记忆换来的存在。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