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泽菲尔的声音打破沉默,目光落在他几乎没动的煎蛋上。
“不是。”艾维斯飞快地否认,强迫自己又塞了一口。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味同嚼蜡。他努力咀嚼着,试图用这外在的动作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他能感觉到泽菲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意味。
雾霭酒吧在苏活区潮湿的午后准时亮起了招牌。雨势未歇,行人稀少,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霓虹的倒影。吧台内,泽菲尔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水晶杯,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感。每一个杯子都在他手中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然后被稳稳地放回杯架。他换上了调酒师的黑色马甲和白衬衫,系着深色围裙,奶咖色的头发梳理整齐,深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玻璃,仿佛那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昨夜那个在昏暗公寓里紧拥着颤抖爱人的男人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业、冷静、带着恰到好处疏离感的“梦想家”调酒师。
但艾维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泽菲尔的目光不再刻意回避他。当他整理酒柜底层沉重的基酒瓶,因用力而微微蹙眉时;甚至当他只是站在那儿,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出神时…泽菲尔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掠过他,停留那么零点几秒。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观察,里面沉淀着一种沉静的、不易察觉的关切,像冬日壁炉里余烬散发出的、持续而温和的热度。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艾维斯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而温暖的涟漪。
艾维斯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酒瓶标签,将一瓶新的金酒放入冰柜。圆形金丝眼镜后的蓝绿色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泽菲尔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正握着一支雪克壶,冰块在里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这双手曾无数次穿过他的发丝,抚平他的不安,笨拙地替他系过围巾,也曾温柔地拭去他的泪水…如今,它们正握着冰冷的玻璃和金属,调制着陌生人的饮品。胃里沉甸甸的、空落落的感觉又回来了,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却带着湿气的轻响。
克里斯·埃利斯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空气走了进来。浅棕色的短发沾着细小的水珠,青草绿的眼睛像雨林深处窥探的兽瞳,带着惯常的慵懒,扫视着略显冷清的酒吧。他脱下湿漉漉的皮夹克,随手搭在吧台椅背上,目光在吧台后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艾维斯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上。
“啧,”他发出一声介于同情和调侃之间的轻哼,拉开一张高脚椅坐下,手肘随意地搁在吧台上,下巴朝艾维斯点了点,“小艾维,气色还是差了点。看来昨晚的‘深度治疗’疗程,”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擦拭吧台的泽菲尔,“效果还没完全显现?泽菲尔,你这‘专属医师’的KPI,有点悬啊。” 他的语调带着老板式的调侃,少了昨日那种尖锐的玩味和恶意试探,青草绿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更像是在打趣泽菲尔对艾维斯显而易见的、超出工作范畴的关注,而非针对艾维斯本人的窘境。
艾维斯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手指捏着刚擦干的酒杯,指节不再泛白。泽菲尔擦拭杯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深紫色的眼眸抬起,平静地迎上克里斯的目光。“效果需要时间积累,老板。”他语气平稳,听不出被调侃的窘迫,“艾维斯的情况特殊,需要更细致的方案和…耐心。”他坦然承认了“专属”和“特殊”,话语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意味。他放下擦得锃亮的杯子,转向艾维斯,声音自然而然地放低了些,带着询问的关切:“艾维,要不要去后面休息室靠一会儿?喝点热的?雨天人少,这里我看着。” 这个提议,带着明显的、超出同事界限的关心,几乎是将克里斯的调侃坐实了。
艾维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耳根微微发热。他下意识地摇头,蓝绿色的眼睛飞快地看了泽菲尔一眼,又迅速垂下,盯着吧台光滑的木纹。“不用…我没事。”声音有些发紧。泽菲尔这种自然而然的、带着旧日影子的关心和保护姿态,比克里斯的调侃更让他心慌意乱,仿佛平静水面下涌动着危险的暗流,既渴望靠近又害怕沉溺。
克里斯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玩味的弧度,像看透了一出心照不宣的哑剧。他识趣地没再深入这个话题,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行了,给我来杯热的,姜茶或者热巧克力都行,驱驱这鬼天气钻骨头的寒气。”他转移了话题,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依旧饶有兴致地在泽菲尔和艾维斯之间流转。
泽菲尔没说什么,沉默地转身去准备热饮。艾维斯暗自松了口气,继续整理酒柜,指尖却残留着一丝被泽菲尔目光注视过的麻意。那句“艾维”,那自然而然的维护…像投入心湖的第二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搅乱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
下午的时光在淅沥的雨声和零星躲雨进来的顾客中缓慢流淌。爵士乐慵懒的萨克斯风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低回。艾维斯机械地擦着杯子,精神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集中。身体深处隐秘的疲惫,昨夜情绪剧烈消耗后的空虚,以及泽菲尔带来的、混杂着熟悉气息与陌生距离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绪不宁的张力。每一次泽菲尔走过他身边,带起微弱的空气流动,都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泽菲尔则像一个沉稳的锚,在吧台后有条不紊地移动,调酒、点单、结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完美,深紫色的眼眸大部分时间平静无波。然而,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当他需要为艾维斯递送干净的毛巾,或是艾维斯伸手去够高处酒柜里一瓶龙舌兰时,泽菲尔会极其自然地靠近一步,指尖会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擦过艾维斯的手背或小臂外侧的皮肤。
第一次接触发生时,艾维斯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差点碰倒旁边的酒瓶。泽菲尔的手快如闪电地扶稳了酒瓶,深紫色的眼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歉意?或者是不解?艾维斯无法分辨。他只是慌乱地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声音轻得几乎被音乐淹没。
泽菲尔没有回应,转身继续工作。但下一次,当他的指尖再次因为递送柠檬片而擦过艾维斯的手腕时,那接触似乎停留了那么零点一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艾维斯的心跳得更快了。这细微的、仿佛试探般的触碰,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过去的亲昵感,却又被“梦想家”的克制牢牢束缚着。每一次接触,都像一颗火星,溅落在艾维斯干燥的心田,带来一阵微弱的灼热和更深的渴望。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指尖却微微发颤。
就在艾维斯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带着记忆温度的潮汐和内心翻涌的混乱彻底淹没时,酒吧的门再次被一股力量推开。
一股冰冷、秩序井然、与酒吧暖黄慵懒氛围格格不入的气息瞬间涌入,如同精密仪器突然闯入油画世界。
约克·内尔站在门口。淡灰色短发一丝不乱,如同被尺子量过;黑色主管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金色的肩章线条锋利,在酒吧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深灰色的眼眸如同两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扫描仪,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整个空间,所过之处,连背景的爵士乐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艾维斯几乎是立刻、本能地注意到了——约克颈侧,那件严丝合缝扣到最顶端的黑色制服衬衫领口下方,一个清晰、深红色的吻痕,如同最刺眼的系统错误提示符,悍然烙印在冷白的皮肤上。在酒吧暖昧的光线下,那抹红痕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占有意味和不容置疑的宣示感,与他周身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形成了地狱级别的反差。
克里斯几乎是同步抬起了头,青草绿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发现了期待已久的目标。他放下喝了一半、早已凉透的姜茶,身体微微前倾,靠在吧台上,目光像黏腻而极具穿透力的蛛网,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那个无法忽视的吻痕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约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吧台,步履精确得如同丈量过距离。深灰色的瞳孔在接触到克里斯那毫不掩饰的、充满侵略性和玩味的目光时,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如同精密的镜头瞬间调整了焦距,下颌线随之绷紧如拉满的钢弦。他完全无视了克里斯的存在,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无意义的空气,目光直接落在泽菲尔身上,声音冰冷平稳,如同电子合成音,毫无起伏:“泽菲尔·莫里斯,昨夜‘异常梦境波动’的初步分析报告,下班前提交至我的私人加密终端。我需要完整的能量残留谱系比对,尤其是高频振荡区的异常衰减数据。”
“是,约克阁下。”泽菲尔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颔首,态度恭敬专业。深紫色的眼眸在掠过约克颈侧那抹刺眼的红痕时,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也许是了然,也许是更深沉的忌惮,但表面没有任何惊讶或波澜。
指令传达完毕,约克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动作标准、高效,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艾维斯凭借着调酒师对肢体动作的敏锐观察力,捕捉到了约克腰部核心肌群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紧绷——那并非力量的展示,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对抗某种内部不适或压力的反应,快如闪电,却没能逃过艾维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