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锁门。沉重的实木大门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酒吧的暖黄灯光和残留的酒气彻底隔绝。两人站在雾霭酒吧紧闭的门外,瞬间被伦敦深夜湿冷的空气包围,带着雨水和泰晤士河特有的淡淡腥气。路灯在湿漉漉的鹅卵石小路上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去。”泽菲尔的声音不容置疑,没有丝毫询问的余地。他已经撑开了那把宽大的黑伞,“啪”的一声轻响,伞面在连绵的雨幕下迅速划出一小片干燥、私密的空间。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这是自宇宙诞生起就存在的法则。就像大学时代,无论辩论赛结束得多晚,无论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多么急促,无论雨下得多大,泽菲尔总会把他送到宿舍楼下,看着他房间的灯亮起才会转身离开。
艾维斯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他默默地、带着点顺从的疲惫,走进伞下那片小小的庇护所。肩膀不可避免地挨着泽菲尔结实有力的臂膀。伞的空间其实足够,但为了避开斜扫进来的冰冷雨丝,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艾维斯能清晰地感受到泽菲尔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体温,混合着他身上那种属于“梦想家”的、洁净到近乎无菌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安全感的包围圈。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泽菲尔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像某种令人安心的节拍器。
他们沉默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苏活区后巷。脚步声在湿滑的鹅卵石路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嗒、嗒、嗒”,伴随着雨水密集敲打伞面的单调噼啪声,是这雨夜唯一的伴奏。艾维斯的心跳在这片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偷偷地、近乎贪婪地抬眼看向泽菲尔的侧脸。昏黄的路灯光穿过雨幕,柔和地勾勒出他利落如刀削的下颌线、挺直而带着点固执意味的鼻梁。深紫色的眼眸平视着前方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街道,专注而沉静,像两颗吸纳了所有光线的紫水晶。几缕奶咖色的发丝被伞沿滴落的冰凉水珠打湿,服帖地粘在光洁的额角,柔和了他侧脸过于冷硬的线条。
这个侧影…和记忆中无数次在雨中撑伞送他回宿舍的菲尔,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时光仿佛在此刻倒流,又仿佛被折叠压缩。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冲动涌上艾维斯的心头。他想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无比自然地挽住泽菲尔结实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那令人安心的、宽阔的肩膀上,汲取那熟悉的温暖和力量。但他不敢。指尖在冰冷的口袋里用力蜷缩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边界。他怕这僭越的举动,会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打破此刻这摇摇欲坠的、脆弱的平衡,会将那个似乎正在记忆的冰层下艰难挣扎、试图苏醒的“菲尔”彻底吓退,重新封冻。
泽菲尔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和那细微的、带着渴望的退缩。撑伞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宽大的伞面更坚定地偏向艾维斯那边,像一个无声的承诺。他自己的整个左肩和部分后背,瞬间暴露在斜扫进来的细密冰冷的雨丝中,深色的衬衫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这个无声的、带着绝对保护意味的动作,像一道滚烫的暖流,瞬间击溃了艾维斯强筑的所有心防和顾虑。积压了一整天的、混杂着希望与失望的复杂情绪,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菲尔…”艾维斯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被密集的雨声瞬间吞没,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思念。他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那个独属于过去、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昵称,那个他以为自己亲手埋葬、再也没有资格呼唤的名字。
泽菲尔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伞,也瞬间停在了雨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深紫色的眼眸在昏黄迷蒙的路灯下,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巨大的震惊,是无边的茫然,是剧烈的挣扎,更是一种被无形巨力强行撕裂灵魂般的巨大痛楚。他看着艾维斯,看着那双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明亮湿润、盛满了哀求和脆弱、几乎要将他灵魂吸进去的蓝绿色眼睛。那声呼唤,像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带着千钧之力,再次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深处那个尘封的、布满蛛网和荆棘、被“交易”铁链牢牢锁死的匣子!
“砰!” 匣子被强行撬开的巨响只存在于泽菲尔的脑海。
更多的记忆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刺目的色彩,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辩论赛后台:艾维斯在激烈的校际辩论赛上力挽狂澜,最终获胜。他冲出后台,完全不顾周围同学的目光,兴奋得像只撒欢的小狗,猛地扑进泽菲尔怀里,湿漉漉的黑发蹭着他的颈窝,眼镜都歪了,蓝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大喊:“菲尔!我们赢了!我就知道我们能行!” 泽菲尔被他撞得后退半步,却稳稳接住他,深紫色的眼眸里满是纵容的笑意,抬手替他扶正眼镜,指尖擦过他滚烫的脸颊。
高烧的深夜:艾维斯重感冒引发高烧,脸颊烧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蜷缩在泽菲尔宿舍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上裹着泽菲尔所有的毯子还冷得发抖。他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却死死抓住泽菲尔放在床边的手,滚烫的掌心紧贴着泽菲尔的皮肤,嘴里不停地呓语:“菲尔…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冷…” 泽菲尔彻夜未眠,用冷水浸湿的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另一只手始终被他紧紧攥着,低声安抚:“我在,小艾维,不走,我在这儿。”
毕业典礼的混乱:盛大而喧闹的毕业典礼结束后,阳光灿烂得晃眼。穿着宽大学士服的艾维斯在拥挤的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泽菲尔大声说:“菲尔!你又拿我的围巾擦汗!脏死啦!”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灿烂的笑容上,是泽菲尔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画面。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带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和真实的温度、气味、触感,瞬间冲垮了“梦想家”泽菲尔·莫里斯用冰冷逻辑和规则精心构筑的、看似坚固的理性堤坝。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仿佛脚下的鹅卵石路在塌陷,整个雨夜的伦敦都在疯狂旋转、扭曲。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泛出青白色,宽大的伞面在风雨中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和冰冷的荆棘同时堵住,灼痛又窒息,发不出任何声音。深紫色的眼眸里,那翻涌的暗潮几乎要溢出来,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脆弱、写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脸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又滚烫的巨手反复揉捏、撕扯,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声“菲尔”,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作为“泽菲尔·莫里斯”存在的基础,也唤醒了他灵魂深处被强行剥离的、名为“菲尔”的残骸。
最终,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挣扎后,泽菲尔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几乎无法察觉,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抽空了他所有的支撑。他没有回应那个名字,没有承认“菲尔”的存在,也没有否认艾维斯的呼唤。他只是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重新迈开了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撑着那把巨大的黑伞,固执地将那片小小的、干燥的、属于两人的空间,牢牢地笼罩在艾维斯的头顶,将他与外面冰冷的世界隔绝开来。仿佛这个动作,就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也是最重要的答案。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伞面,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几乎令人窒息,却又似乎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带着痛楚与希望的暖流。两人再次并肩走在湿冷的伦敦雨夜里,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轻轻相碰,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料,彼此的体温悄然传递、交融。艾维斯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湿了一点的鞋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微弱的水光,眼眶酸涩得厉害,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冲破防线。但他忍住了。他知道,那声呼唤,那个艰难却清晰的点头,已经是一个开始。一个漫长、痛苦,充满荆棘与未知,却又饱含希望的开始。一个关于找回“菲尔”、治愈“多梦症”、赎回被“支付”的过去的开始。泽菲尔记忆的碎片,正如同这伦敦连绵不绝的冰冷雨水,虽然寒意刺骨,却终将汇聚成滋养过往干涸心田的、温暖的生命之流。
伞下的空间很小,狭小而私密。艾维斯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泽菲尔呼吸时胸膛沉稳的微微起伏,能听到他压抑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偷偷地、极其小心地,像是进行一项神圣而危险的仪式,将自己那只一直蜷缩在冰冷口袋里的右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伸出来。他装作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湿的衣角,然后,仿佛不经意地,将冰凉的手指,轻轻碰触到了泽菲尔握着伞柄的右手手背边缘——那片裸露的、温热的皮肤。
泽菲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握着伞柄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节更加分明。但他没有躲开,没有像拂去柠檬皮那样自然地将艾维斯的手弹开。几秒钟令人屏息的沉默后,艾维斯感觉到,泽菲尔的手,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疑和试探,微微调整了一下握伞的角度。这个微小的调整,让艾维斯那带着凉意和小心翼翼试探的指尖,得以更安稳地、更完整地贴合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形成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实的连接点。
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密集而单调,此刻仿佛变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的鼓点。在这湿冷得能冻结灵魂的伦敦深夜,在这把小小的、隔绝了世界的黑伞下,两根冰冷而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全部的勇气和期待,依靠着一片温热而坚实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却足以点燃生命的暖意。同时,也透过这微小的接触点,传递着无声的、千言万语也无法诉尽的思念、等待与孤注一掷的信任。泽菲尔深紫色的眼眸依旧望着前方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街道,那里面翻涌的暗流深处,似乎有什么被冰封了太久的东西,伴随着艾维斯指尖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和那声穿越生死界限与冰冷交易的呼唤,正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细微的碎裂声,只有他自己的灵魂能够听见。暖流,正从那缝隙中,艰难地、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