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克里斯挑眉，似乎对这个过于简略的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有立刻发作。“还有呢？”他引导着，自己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仔细品味，“比如……有没有感觉到一点黑巧克力的味道？或者……蜂蜜？甚至……一点点海风的气息？”

他的描述带着一种诱惑力，试图引导约克去感知更细微的层面。约克皱了下眉，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提示再次品尝。确实……似乎有那么一点。但他拒绝附和克里斯。

“……没尝出来。”他生硬地回答，别开视线。

克里斯看着他这副明明有所感知却嘴硬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加深，觉得有趣极了。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悠闲地喝着自己的酒，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约克，像是在欣赏一只终于肯稍微收起爪子、却依旧浑身写满警惕和不情愿的猫。

时间在沉默和低回的爵士乐中缓慢流淌。包厢内的气氛似乎暂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暂时的和平状态。约克紧绷的神经在这种看似没有进一步逼迫的环境中，不由自主地稍微松懈了一点点。酒精带来的暖意弥散开来，对抗着身体深处的冰冷和疼痛。他甚至短暂地、荒谬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只是两个……关系紧张的人在一次极不愉快的品酒。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瞥见克里斯那双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也依旧清醒、锐利，带着掌控一切笑意的青草绿色眼眸，所有的错觉瞬间粉碎。他只是猛兽利爪下暂时得以喘息的猎物。

“知道吗，约克。”克里斯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约克耳中，“我有时会想，三百多年的时光，到底把你塑造成了什么样。”

约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他不知道克里斯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只能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把第七层交给你的时候，你似乎还很……年轻。”克里斯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什么，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时候的你，眼睛里还有点不一样的东西，紧张，但又亮得惊人，对如何运用自己的引律去构建秩序充满了一种……近乎固执的热忱。甚至有点像现在的泽菲尔·莫里斯，只是没他那么……忧郁。”他轻笑一声，仿佛在对比两个有趣的样本，“我看着你一步步爬上来，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高效，也越来越……像一台完美的管理机器。把所有情绪、所有‘不必要’的波动，都用你的引律和那些规则死死压在那些笔挺的西装下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精准地勾勒出约克数百年的变化轨迹。

“但机器是不会出错的。”克里斯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约克脸上，变得锐利，“而你会。你不仅会出错，还会因为某些‘意外’，某些‘不合规则’的情感，而动摇了你坚守了三百多年的准则，甚至动摇了你运用引律的根基。”

约克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克里斯指的是什么。泽菲尔和艾维斯。他那试图复制禁忌契约的、严重渎职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引律——那引导并利用规则的力量——的巨大滥用和背叛。

“所以，我在想，”克里斯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试图剖开约克最后的防御，“那层冰冷的外壳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是早已被规则和引律的反噬磨平的、什么都不剩的空洞？还是……其实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只是被你自己用引律和职责强行封锁、忽视了三百多年？”

他的问题再次直指核心，比之前的吻更加让约克感到恐慌。因为他自己……也并非没有过类似的、深夜无人时的自我怀疑。只是他从未允许自己去深想。他的引律要求绝对的控制，包括对他自己。

“这与你无关。”约克的声音干涩，试图筑起围墙，调动体内那倾向于秩序的力量，试图在精神上也建立起屏障。

“与我无关？”克里斯低笑，他周身的引律力场如同深潭般微微荡漾，轻易地化解了约克那微不足道的抵抗，“你现在整个人，从你的职位到你的自由，甚至你每周三晚上的时间，都属于我。你说，这与我有没有关？”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却牢牢锁住约克。“告诉我，约克。在默许泽菲尔触碰禁忌的时候，在你知道艾维斯宁愿喝下加了鸦片酊的‘情毒’也要追寻一个幻影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瞬间，是羡慕他们的？”

“羡慕他们哪怕疯狂，哪怕违背规则，哪怕滥用引律招致毁灭，也要抓住那一点……所谓的‘真实’？”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约克的大脑里炸开。克里斯的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由规则和引律共同构筑的心防，露出了里面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黑暗汹涌的波涛。

羡慕？

他……羡慕吗？

羡慕泽菲尔即使失去记忆，也能凭借本能再次被吸引？羡慕艾维斯即使濒临疯狂，也要固执地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羡慕他们那种……不顾一切的、愚蠢的、却又炽烈得灼人的、甚至不惜扭曲引律本身也要达成目的的情感？

三百多年来，他恪尽职守，运用引律维护着“梦想家”体系的运转，处理着无数因为人类执念、欲望、情感而引发的麻烦。他冷静地评估风险，高效地执行规则，无情地抹除异常。他以为自己早已超脱了这些“低级”的、会带来麻烦的情感波动，他的引律就是为此而生——维持秩序，压制混乱。

可为什么……在看到泽菲尔和艾维斯，哪怕历经磨难，甚至濒临毁灭，却依然能重新触碰到彼此时，他的心底深处，会泛起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又无法彻底被引律压制的……酸涩和空洞？

他一直以为那是身为管理者对失控局面的恼怒。但现在，被克里斯如此血淋淋地剥开、质问，他才惊恐地发现，那或许……不仅仅是恼怒。

还有别的。一些被他用引律和职责深埋的、属于“约克·内尔”这个个体，而非“第七层管理者”的东西。

他的沉默，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和混乱，没有逃过克里斯的眼睛。

克里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青草绿色的眼眸里，那惯有的戏谑和恶劣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那似乎是一种……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类似共鸣的东西？

“看，你并非完全麻木，不是吗？”克里斯的声音低沉下来，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压迫，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你那套‘管理者’的面具和用于自我禁锢的引律运用得太久，久到你自己都忘了怎么摘下来，甚至忘了面具下面原本是什么样子。”

他伸出手，这一次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指尖轻轻拂过约克紧蹙的眉心，那里因为长年累月的严肃表情和引律的精密运用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竖纹。

“而我……”克里斯的声音近乎耳语，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恰巧很擅长……解开各种束缚，无论是规则上的，还是……心灵上的。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他的触碰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侵略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更加不安的……专注。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件需要打磨的工具，而是一个值得仔细拆解、探究的复杂谜题。

约克僵在原地，没有躲开。不是因为顺从，而是因为内心的震撼和混乱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克里斯的话，像一面镜子，强迫他去看那个被自己用引律和规则否定了三百多年的、真实的自己。那个可能并不那么冰冷、并不那么完美、甚至可能潜藏着危险软弱的自己。

这比任何直接的羞辱和强迫，都让他感到恐惧。

因为他一直赖以生存的、那个由引律和冰冷职责共同构筑的“管理者”外壳，正在从内部，因为克里斯的几句话，而开始产生裂痕。

而克里斯，正透过那些裂痕，清晰地看到了里面……那个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恐惧吗？”克里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情绪，指尖下滑，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青草绿色的眼眸里，重新闪烁起那种狩猎般的光芒，却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恐惧被发现，恐惧被看穿，恐惧那个真实的自己，甚至不如那层面具和你熟悉的引律来得……可靠？”

约克猛地闭上了眼睛，拒绝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这是一种比肉体上的压制更加可怕的精神层面的侵入。克里斯在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要将他的灵魂从那层由引律加固的冰冷铠甲里硬生生拽出来。

“放开我。”约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防线即将崩溃的前兆。

克里斯却没有放开。他反而靠得更近，气息几乎完全将约克笼罩。

“如果我说不呢？”他低语，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磁性，“如果我说，我偏要看看，我这只漂亮的、总是用引律张牙舞爪的猫咪，剥掉那身硬刺之后，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唇再次靠近，这一次，目标不是约克的嘴唇，而是他微微颤抖的眼睑，落下一个轻如羽毛、却带着惊人热度的吻。

这个吻，比之前那个充满掠夺意味的吻，更加让约克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