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时间在第七层失去了世俗的意义，只有能量流的嗡鸣和数据屏的闪烁标记着它的流逝。约克·内尔将自己彻底埋入了工作的冰海之中，试图用绝对的秩序和冰冷的数据冻结所有不该有的思绪。

他成功了。至少表面如此。

他的指令依旧清晰高效，他的决策依旧果决冷酷。下属们敬畏地看着他，私下里议论主管似乎比以前更加……非人化了。一种彻底的、剔除了所有杂质的、近乎机械的精准和冰冷。

只有约克自己知道，在那冰封的表象之下，某些被强行压抑的东西并未死去，只是在黑暗中无声地沸腾，等待着某个裂隙，某个决堤的时刻。

又一个周三无声地滑过。没有召唤，没有屈辱，也没有……那个人。

克里斯·埃利斯靠在暮霭酒吧的吧台后，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已经光可鉴人的玻璃杯。酒杯在他指尖转动，折射着昏黄的灯光，却映不入他那双青草绿色的眼眸。

酒吧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艾维斯和泽菲尔在吧台另一端忙碌着，默契流畅，偶尔交换一个温暖的眼神。

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愉悦，一种置身事外观察众生相的乐趣。但此刻，这一切却只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空洞。

那句“玩腻了”像一枚回旋镖，最终狠狠扎回他自己心里。他试图用忙碌和伪装来填补那份空落，却发现只是徒劳。那只漂亮猫咪的身影，那双冰冷灰色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挣扎或怒火，甚至那具在他身下隐忍颤抖的身体……都像鬼魅般缠绕着他。

他厌倦了等待。厌倦了这种自作自受的放逐。

“啧。”他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将擦好的酒杯重重放回架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旁边的艾维斯吓了一跳，疑惑地看过来。

克里斯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扯下围裙，扔在吧台上。

“我出去一趟。”他丢下这句话，声音有些发硬，也不管两人的反应，大步走向后门。

苏活区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酒吧内的暖腻。克里斯站在后巷的阴影里，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寻找出租车或地铁站。他只是微微闭上眼，周身无形无质的引律力场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般轻微荡漾开来。

下一刻，他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笔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空间的褶皱之中。跨越维度的距离，对于“守秘人”而言，不过是一次意念的流转。

梦想家管理署，第七层。

核心区域的传送阵泛起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检测到的涟漪。克里斯·埃利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没有触发任何警报系统。这里的防御机制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他站在冰冷空旷的传送区内，目光扫过这片约克掌控了三百多年的王国。幽蓝色的能量流在巨大的廊柱和悬浮平台间无声穿梭，空气冰冷洁净，带着金属和臭氧的味道。一切都井然有序，高效运转，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钟表内部。

这里处处打着约克·内尔的印记——冰冷、精确、不容置疑。

克里斯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外套——他并未穿那身象征权力的理事袍——迈步走向约克那间位于核心区域的办公室。他的脚步落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沿途遇到几个穿着银灰色制服的“梦想家”职员，他们看到克里斯，先是愣住，随即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敬畏的神色，慌忙停下手中的工作，躬身行礼，甚至不敢抬头直视。

克里斯视若无睹，径直走过。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很快，那扇厚重的、铭刻着复杂符文的合金门出现在眼前。那是第七层管理者的办公室，约克·内尔的绝对领域。

克里斯在门前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抬手敲门，只是心念微动。

门，无声无息地向侧滑开，如同最恭顺的仆役为真正的主人让路。

办公室内的一切映入眼帘——宽阔、冰冷、极致简洁。巨大的办公桌，悬浮的数据光屏，冰冷的金属装饰，以及……空无一人。

克里斯微微蹙眉，迈步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约克常用的那款冷冽香根草须后水的淡淡气息，混合着纸张和电子元件的味道。一切都整洁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

但克里斯能感觉到，这里缺少了那个最重要的、冰冷而强大的存在感。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桌面光洁如镜，只有一角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电子记事板，屏幕是暗着的。桌面上那个熟悉的、浅浅的凹痕还在——那是约克某次暴怒时留下的印记。

克里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个凹痕，青草绿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转身，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试图寻找任何能指示约克去向的线索。他的引律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般悄然蔓延开来，渗透进这个空间的每一个粒子。

没有。哪里都没有约克·内尔的力量残留。他仿佛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这很不寻常。约克是第七层的核心，他几乎与这一层的引律网络融为一体。除非他刻意彻底收敛力量并进行远距离跨维度移动，否则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一种细微的、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克里斯的心头。

他走到办公桌后，在那张宽大的、冰冷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按照约克的体型和习惯自动调整了姿态，对于克里斯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笔直和冷硬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约克去了哪里？公务外出？但什么样的公务需要他如此彻底地收敛气息，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还是说……他是在刻意躲避？

这个念头让克里斯的心情瞬间恶劣了几分。他不耐地站起身，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透出一种被困猛兽般的焦躁。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办公桌上，落在那块电子记事板上。

犹豫只是一瞬间。他伸出手，指尖在那块电子记事板上轻轻一点。

屏幕亮起。没有密码，没有权限锁——在第七层，约克·内尔的办公室本身就是最高权限的象征，除了他本人，无人能擅自进入并使用他的设备。但显然，这权限并不包括克里斯·埃利斯。

屏幕上是约克简洁到近乎苛刻的日程界面。大部分是常规的会议、报告审阅、区域巡查。克里斯的目光快速扫过，然后定格在今天的日期栏。

下午的日程标注着：【静滞区 - 定期巡检与能量校准】。

静滞区？

克里斯的眉头蹙得更紧。他知道那个地方。第七层用来暂时封存那些失控、危险或需要深度分析的“梦想家”或异常造物的区域。那里能量场极其不稳定，环境恶劣，通常只需要中级管理员进行例行巡检，根本不需要约克这个层级的管理者亲自前往，更别说进行什么“能量校准”——那是技术人员的活儿。

约克为什么要去那里？还如此悄无声息？

那股不安感再次袭来，并且更加强烈。

克里斯不再犹豫，身影瞬间从办公室内消失。

……

第七层，静滞区外围。

与核心区域的明亮有序不同，这里的光线晦暗压抑，空气仿佛都凝滞着，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墓穴般的气息。巨大的、不知名的合金结构如同巨兽的肋骨般纵横交错，其间隐约可见一个个被强大能量场封锁的隔间，里面是形态各异的沉寂阴影。

这里的能量场极其混乱，各种引律残留交织碰撞，极大地干扰了感知。

克里斯的身影在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平台上浮现。他环顾四周，青草绿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试图在混乱的能量场中捕捉那一丝熟悉的、属于约克·内尔的银灰色秩序引律。

干扰太强了。就像在暴雨中寻找特定的一丝雨线。

“约克！”克里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旷而压抑的空间里回荡，却被那些扭曲的能量场吸收、变形，显得异常空洞。

没有回应。只有能量流动的嘶嘶声和远处金属结构因应力发出的轻微呻吟。

克里斯的耐心正在迅速耗尽，那股不安感几乎化为实质的冰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再收敛自己的力量，磅礴浩瀚的引律力场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而过，强行镇压、抚平了周围混乱的能量场！那些躁动不安的引律残留如同遇到了绝对的主宰，瞬间变得温顺平息下来！

在这一瞬间的绝对清晰中，克里斯终于捕捉到了！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银灰色引律波动，从静滞区的最深处——那片连常规巡检都极少涉足的、用来封存最危险存在的核心隔离区传来！

但那波动……极其不对劲！不再是平日的稳定有序，而是充满了紊乱、挣扎，甚至……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克里斯的脸色骤然一变！再也顾不得其他，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波动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心沉了下去。约克到底在干什么？！

核心隔离区的能量屏障比外围强大数倍，但对于克里斯来说依旧如同无物。他如同撕裂纸张般轻易穿透了层层屏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让他瞳孔猛缩——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球形空间。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暗金色符文环绕禁锢的漆黑造物。它像是一颗扭曲的心脏，无声地搏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与混乱气息。这就是静滞区封存的最危险的存在之一——【虚空噬菌体】的残骸，一个足以吞噬引律、污染心智的恐怖之物。

而约克·内尔，就在那漆黑造物的正下方！

他悬浮在半空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淡灰色的头发无风自动。他周身散发着强烈的银灰色引律光芒，但那光芒却极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并且正被上方那【虚空噬菌体】散发出的漆黑能量如同触手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吞噬！

他竟是在用自己的引律核心，强行吸引并中和【虚空噬菌体】逸散出的污染性能量！

这根本就是自杀！【虚空噬菌体】的污染性极强，会疯狂侵蚀同化一切引律，直至将宿主彻底吞噬或逼疯！约克的力量属性倾向于秩序和稳定，对这种混乱吞噬的污染几乎没有抗性！

“约克！你疯了！！”克里斯目眦欲裂，惊恐的怒吼声震荡着整个空间！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约克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睁开，却无法做到。他的嘴唇翕动着，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周身的银灰色光芒更加剧烈地闪烁起来，显然已到了极限！

克里斯再也不敢有丝毫迟疑！浩瀚如星海的引律力量毫无保留地奔涌而出，不再是镇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创世般的柔和与强大，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向约克和那【虚空噬菌体】包裹而去！

他试图强行将约克从那危险的连接中剥离出来，同时压制住【虚空噬菌体】的暴动！

然而，就在他的力量即将触及约克的瞬间——

约克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灰色的瞳孔几乎完全被一种疯狂的、扭曲的漆黑所占据，只剩下边缘一丝残存的银色，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混乱，以及一种……令人心寒的、自毁般的决绝！

“别过来！！！”约克发出一声嘶哑至极的咆哮，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非人的痛苦和挣扎，“滚开！克里斯！离我远点！！”

他竟然强行调动起最后的力量，抗拒着克里斯的接近！那被污染的力量与克里斯纯净浩瀚的引律猛烈撞击，迸发出刺目的光芒和剧烈的能量震荡！

克里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源于约克自身的抗拒震得心神一荡，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

上方那【虚空噬菌体】似乎感受到了克里斯的强大力量，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恐怖的漆黑洪流，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将约克彻底吞没！

“不——！！！”

克里斯发出了绝望的嘶吼，青草绿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染上了彻底的惊恐和骇然！他再也不顾约克的抗拒，不顾那狂暴的污染性能量，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冲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