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七层管理者办公室的冰冷光线，是约克·内尔最熟悉的牢笼。空气里永恒弥漫的臭氧和冷却剂味道，如同他赖以生存的毒药，麻痹着所有不该有的感官和情绪。悬浮光屏上流淌的数据流如同银河倾泻，冰冷、理性、秩序井然，是他三百四十七年生命中最稳固的基石。

然而，此刻，这些曾经能让他瞬间沉浸、忘却一切的数据，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难以捕捉。他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悬停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下一个指令。深灰色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克里斯·埃利斯那双青草绿色的、总是噙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那人下巴上性感的胡茬蹭过皮肤时的微妙触感；暮霭酒吧二楼休息室里，威士忌混合雪茄的醇厚气息；还有……无名指上那枚至今仍未取下、也未曾被提及的指环，微凉的触感在独处时变得异常清晰。

“……该死。”约克低咒一声，猛地向后靠进宽大的办公椅，用力捏了捏眉心。试图将这些纷乱的、属于“克里斯·埃利斯”的杂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自从那晚在暮霭酒吧，被那老狐狸以近乎荒唐的方式套上那枚戒指后，某种平衡似乎被彻底打破了。不是生理上的——他和克里斯之间肉体上的纠缠早已不是秘密，甚至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激烈默契。而是某种……心理上的防线。

“老板娘”。

那个称呼如同魔咒，每次在脑海中回响，都让他耳根发热，继而涌起一股强烈的羞愤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拒绝剖析的悸动。克里斯当时那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炫耀的语气，以及周围人群善意却让他无地自处的起哄，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试图用加倍的工作来淹没这一切。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件，审核永无止境的报告，召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用第七层永恒的低温冻结所有不合时宜的躁动。他成功地维持了外在的冰冷表象，依旧是那个令下属敬畏、一丝不苟的约克阁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冰层之下，暗流汹涌。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偶尔会对着光屏失神，身体的记忆在某些深夜悄然苏醒，带来一阵莫名的空虚和……渴望。尤其是那个被填满的、甚至带着轻微刺痛的饱胀感，有时会在批阅最枯燥的能源报告时不合时宜地闪过，让他瞬间僵直，深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狼狈。

更让他烦躁的是，克里斯似乎洞悉了一切。那个老狐狸没有像往常一样频繁地发来骚扰信息，也没有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视察工作”。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挑衅，让约克更加焦躁。他几乎能想象出克里斯在暮霭酒吧二楼，端着酒杯，嘴角噙着那抹该死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悠闲地等待着他自行崩溃的模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约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光屏上关于“静滞力场”能耗的最终评估报告。这是目前第七层最紧要的项目，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投入了近乎自虐般的工作强度。连续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咖啡因和微量的引律刺激取代了睡眠。他驱逐了所有不必要的访客，连副官送文件都只被允许放在外间。办公室的模拟窗景被调整为永恒的深夜，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时间暗示。

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视线偶尔会出现短暂的模糊，指尖因为长时间悬空操作而微微发颤。但约克无视了这些。工作，只有彻底投入工作，才能让他找回绝对的掌控感，才能将那个会因为一枚戒指而心绪不宁的“约克·内尔”彻底压制。

他成功了，至少在表面上。第七层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所有职员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项目报告在他的高压下以惊人的速度推进。

直到那个瞬间的到来。

约克正凝神审阅着一组异常复杂的能量流数据，试图找出其中一个微小的、却可能影响整个矩阵稳定的波动源。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引律能量在体内细微流转，辅助着大脑进行超负荷运算。

突然，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眼前的悬浮光屏猛地扭曲、变形，数据流像是被打碎的镜子，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他下意识地想撑住桌面站起来，却感觉四肢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海，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呃……”他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几乎无法听闻的闷哼，眼前彻底一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知，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以及额头撞击在冰冷桌面发出的沉闷声响。

……

意识回归的过程缓慢而艰难。仿佛在粘稠的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撬开一丝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视觉，而是一种奇特的、被包裹的温暖感。不同于第七层永恒的冰冷，这是一种……带着生命气息的暖意，柔和地渗透进他冰冷的四肢百骸。紧接着，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能量波动，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他因为过度消耗而几近枯竭的引律核心。

那波动很熟悉。带着雪茄的醇厚、威士忌的凛冽，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星空般浩瀚的安抚力量。是克里斯的力量。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约克混沌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深灰色的眼眸中还带着未散尽的虚弱和茫然。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办公室冷色调的天花板，也不是医疗单元苍白的灯光。而是……模糊晃动的景象，似乎是某个人的脖颈线条，以及……车窗窗外飞速掠过的、伦敦苏活区夜晚迷离的霓虹灯光。

他在移动。在车里。

而他是……被人抱着的。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如同对待易碎品般的姿势，横抱在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那个怀抱的气息，他熟悉到骨髓里。

克里斯·埃利斯。

约克的身体瞬间僵硬，挣扎着想脱离这个禁锢般的怀抱，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困难。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喘息。

“醒了？”头顶传来克里斯的声音，不同于平日的戏谑懒散，带着一种罕见的、低沉的平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乱动，漂亮猫咪。你现在的引律核心脆弱得像块即将碎裂的玻璃，再乱来，下次见你恐怕就得去第三层疗愈区报到了。”

第三层……疗愈区……相当于管理署的医院。克里斯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约克试图维持的最后尊严。他居然……虚弱到需要被送去“医院”的地步？还是被这个老狐狸……像捡流浪猫一样从办公室里捡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闭上眼，偏过头，将脸埋向克里斯胸膛的方向，试图躲避窗外可能存在的视线，也躲避克里斯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克里斯衬衫布料下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那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克里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抗拒和羞恼，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却没有再说什么嘲讽的话。约克能感觉到，那股温和而强大的引律能量并未停止，依旧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极其小心地滋润着他干涸疼痛的引律核心。这种感觉很陌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呵护意味，让他别扭至极，却又奇异地缓解了身体深处那种仿佛被撕裂的痛楚。

车子行驶得很平稳，最终停了下来。约克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克里斯抱着他下车的轻微颠簸。他认出了这是暮霭酒吧后巷的气息，潮湿、混杂着垃圾和涂鸦颜料的味道，但与克里斯身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安心感。

克里斯没有走酒吧正门，而是直接通过后门的特殊通道，进入了酒吧内部。夜晚酒吧的喧嚣被有效的隔音材料阻挡，只有隐约的低音律动如同背景噪音般传来。他们沿着内部楼梯向上，约克能感觉到克里斯步伐稳健，抱着他仿佛毫不费力。

终于，克里斯踢开了一扇门，抱着他走了进去。约克不用睁眼也知道，这是克里斯的卧室，那个他并不陌生、却始终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私人领域。空气里弥漫着比楼下更浓郁的、属于克里斯的气息：陈年威士忌、高级雪茄、旧皮革，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让人放松的慵懒味道。

克里斯没有立刻把他放下，而是抱着他径直走向卧室中央那张宽大的双人床。约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某种模糊的预感让他紧张起来。

果然，克里斯动作算不上轻柔地、甚至带着点故意似的，把他扔在了柔软得过分床垫上。身体陷下去的触感让约克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眩晕感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