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意识像是沉在温暖的海底，缓慢地上浮。最先恢复的感知是触觉——一种被柔软织物包裹的、前所未有的舒适感。然后是嗅觉，浓郁而熟悉的、混合了陈年威士忌、雪茄和克里斯自身气息的味道，无孔不入地萦绕着他。这种味道曾经让他烦躁，此刻却带来一种诡异的安心感。

约克·内尔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深灰色的眼眸里还带着沉睡初醒的迷茫，以及深深的疲惫。他动了动，试图坐起身，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身体……异常轻盈。手臂和腿脚似乎缩短了，视野的高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依旧穿着克里斯那件宽大的黑色丝质睡袍，但此刻睡袍像是巨大的斗篷，将他整个人几乎完全淹没，袖口长出好几截，下摆拖到了地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挣扎着从过大的床上爬下来，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睡袍曳地，行动十分不便。他踉跄地走向卧室里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当镜中的影像清晰地映入眼帘时，约克·内尔，这位活了三百四十七年、掌管第七层维度、以冰冷威严著称的管理者，彻底僵住了。

镜子里，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有着一头略显凌乱的淡灰色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色，此刻因为惊愕而更显苍白。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是深灰色，如同浸了冰水的矿石，但镶嵌在那张稚嫩、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却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冰冷锐利，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极力维持镇定的惊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孩童的脆弱。

身高缩水到了儿童体型，宽大的睡袍像戏服一样挂在他小小的身板上，领口滑落，露出一侧纤细的肩膀和清晰的锁骨。小手从过长的袖子里勉强伸出来，指尖微微颤抖。

约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引律核心过度消耗后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更强烈的是这种身体形态巨变带来的冲击。他尝试调动引律，试图感知自身状态或者改变现状，却发现体内的能量如同干涸的溪流，微弱且难以控制，稍一用力，就引来一阵眩晕和核心处的抽痛。

“呃……”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童音的闷哼，扶住了冰冷的镜面才稳住小小的身体。

耻辱。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水浇头。他，约克·内尔，竟然因为能量透支，退化成了……这副模样？！还是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在那个老狐狸的巢穴里！

克里斯·埃利斯！都是那个老混蛋！

一想到克里斯可能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约克就感到一阵灭顶的羞愤。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回到第七层，回到他的领域，想办法恢复！

他裹紧（或者说试图裹紧）那件巨大的睡袍，迈着因为睡袍绊脚而有些跌跌撞撞的步伐，冲向卧室门。门把手的位置比他记忆中高了很多，他踮起脚尖，勉强够到，用力拧动——纹丝不动。果然被克里斯的引律禁锢了。

“克里斯·埃利斯！开门！”他开口喊道，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那不是他熟悉的冷硬声线，而是清脆的、带着明显童稚的嗓音，虽然极力想模仿平日的冰冷，却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幼猫在呲牙。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

约克又气又急，用力拍打着门板。“开门！老狐狸！放我出去！”童声在空荡的卧室里回荡，因为激动而带上了细微的颤音。

依然没有回应。寂静像是一种嘲弄。

无助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因为形态变化而本就脆弱的神经。他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巨大的睡袍在地上堆成一团。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感，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恐慌，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死死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压下眼眶里突然涌上的酸涩。

不能哭。绝对不行。

他是第七层的管理者，是约克·内尔，不是……不是这个需要人照顾的小鬼！

然而，越是压抑，那股情绪就越是汹涌。身体变小后，对情绪的控制力似乎也大打折扣。他感到鼻子发酸，视线开始模糊。他用力闭上眼睛，长长的浅灰色睫毛剧烈颤抖着，试图将那些不争气的液体逼回去。

但最终，一滴温热的、不受控制的眼泪，还是冲破了防线，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停止。委屈、羞耻、无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过大的睡袍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着眼泪。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紧绷，只有不断滚落的泪珠泄露着内心的崩溃。正是这种极致的反差——冷着脸默默掉眼泪的孩子——显得格外可怜又惹人心疼。

就在这时，卧室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约克猛地一惊，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试图站起来，却被睡袍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门被推开，克里斯·埃利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随性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和一杯牛奶。他那双青草绿色的眼睛带着惯有的慵懒笑意，低头看向门口地板上那一小团被睡袍包裹、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未擦净泪痕的“小朋友”。

克里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某种……强忍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味和……怜爱？

“哟……”克里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他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约克平视，目光在他哭过的小脸上逡巡，“这是哪家走丢的小朋友，一大早坐在我门口掉金豆豆？嗯？”

他的语气充满了戏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约克气得浑身发抖，深灰色的眼睛怒视着克里斯，可惜配上那张娃娃脸和未干的泪痕，毫无杀伤力。“闭……闭嘴！克里斯·埃利斯！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童音尖锐，却因为刚才哭过而带着鼻音。

克里斯挑眉，放下托盘，伸出食指，轻轻拭去约克脸颊上的一颗泪珠。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约克猛地一颤，想躲开，却因为坐姿和睡袍的束缚而行动迟缓。

“我对你做了什么？”克里斯低笑，声音里充满了愉悦，“我可什么都没做，我的漂亮猫咪……哦不，现在应该是‘漂亮小猫崽’了？”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约克缩小的体型，目光扫过他穿着过大睡袍的滑稽模样，最终落在他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上。

“是你自己，不听劝告，拼命消耗引律核心，差点把自己玩脱了。”克里斯伸出手，似乎想捏捏约克的脸颊，但被约克凶狠（自认为）的眼神瞪了回去，只好改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能量核心自我保护机制启动，暂时退行到消耗最小的形态……啧，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案例。三百多岁的小朋友，果然处处是惊喜。”

“你才小朋友！你全家都是小朋友！”约克气得口不择言，用稚嫩的声音骂着脏话，“快把我变回去！不然我拆了你的破酒吧！”

克里斯闻言，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拆了我的酒吧？就凭你现在这小豆丁的样子？你够得着吧台吗？我的小猫崽？”他故意用气死人的语气说道，青草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光芒。

“你！”约克猛地站起来，想证明自己，却被过长的睡袍下摆再次绊到，整个人向前扑去——

克里斯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小小的身体轻飘飘的，带着刚睡醒的暖意和淡淡的、属于孩童的干净气息。克里斯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他，将他整个人抱离了地面。

突然的悬空和贴近让约克瞬间僵住。克里斯的气息将他完全笼罩，强壮的手臂箍着他，这种被绝对掌控的感觉让他恐慌又莫名的……熟悉。

“放开我！老混蛋！老淫棍！”约克在克里斯怀里挣扎起来，小手小脚胡乱扑腾，像一只被抓住后颈皮还不安分的小猫。

克里斯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挣扎，将他抱得更紧，低头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约克柔嫩的脸颊和脖颈。那刺痒的触感让约克猛地缩了缩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啧，连骂人都变得可爱了。”克里斯的声音带着笑意，抱着他走向餐桌，“好了，别闹了。先把东西吃了，你能量透支得厉害，需要补充。”

他把约克放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椅子很高，约克坐上去，双脚离地，只能勉强够到餐桌边缘，看起来更加幼小无助。他板着脸，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但那双泛红的、湿漉漉的深灰色眼睛和微微嘟起的嘴唇（纯粹是婴儿肥），却让他看起来像个在闹别扭的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