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并非一条匀速流淌的河流，尤其在对于近乎永恒的存在而言。它时而湍急，将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时而凝滞，将某个瞬间刻成永恒的水晶。

自那次震惊管理署上下的“妊娠事件”至今，已有数年光阴流逝。对于克里斯·埃利斯和约克·内尔这对身份特殊、关系更特殊的伴侣来说，这几年的生活堪称一场混乱、甜蜜且鸡飞狗跳的意外连续剧。

约克最终没能成功“拿掉”那个意外降临的生命。并非克里斯真的动用武力或权限强行阻止——尽管他绝对做得出来——而是在最初的震惊、羞愤和恐慌过后，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情感，在那片冰冷秩序的心湖下悄然涌动。是好奇？是面对未知生命形态的探究欲？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与克里斯之间这种荒诞却又深刻联结的隐秘认可？或许兼而有之。总之，在克里斯近乎神经质的严密“保护”和约克半推半就的别扭配合下，那个小小的生命能量囊袋，最终顺利孕育、成长。

分娩过程……嗯，对于一位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第七层管理者而言，又是一次足以列入黑历史的体验。生命科学与医疗部的第三席“疗愈师”亲自接生，克里斯被允许在旁——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为了防止约克在剧痛和羞耻感爆发下用引律拆了第三层。过程不提也罢，总之，当一切平息，一个健康的男婴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中，送到两位精疲力尽的父亲面前时，连约克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难以解读的裂纹。

孩子取名“埃利奥斯·内尔-埃利斯”。埃利奥斯（Elios），寓意“太阳”，是克里斯坚持的，说这孩子像突然照进他们漫长生命里的一束光，驱散了些许阴霾和陈腐。约克对这类肉麻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罕见地没有反对。内尔-埃利斯这个姓氏，则是对外宣告了这孩子同时继承了两人的血脉与……麻烦。

埃利奥斯完美继承了克里斯那头浅棕色的柔软发丝，以及约克那深邃如冬日寒潭的深灰色眼眸。当那双酷似约克的灰眸，镶嵌在克里斯遗传的、带着些许痞气却又无比可爱的稚嫩脸庞上时，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尤其是当小家伙用那双清澈的灰眼睛懵懂地望着你时，连最铁石心肠的“梦想家”恐怕也会心生柔软——当然，约克阁下可能会嘴硬地称之为“麻烦的预兆”。

最初的几年，是在手忙脚乱和克里斯的过度兴奋中度过的。第十三席“守秘人”几乎把暮霭酒吧丢给了艾维斯和泽菲尔，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第七层管理者的办公室……旁边的休息间改造的育儿室里。约克则试图维持他冷面上司的形象，但经常在严肃会议进行到一半时，被克里斯用“儿子想你了”或者“儿子拉臭臭了需要爸爸换尿布”这种离谱借口打断，然后在全场下属努力憋笑的目光中，黑着脸离席。

埃利奥斯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克里斯和约克之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争吵依旧，互相挑衅依旧，但似乎多了些烟火气，多了些……家的牵绊。克里斯依旧喜欢叫约克“漂亮猫咪”，只是有时会变成“孩儿他爸的漂亮猫咪”。约克依旧会骂克里斯“老狐狸”，但骂声里少了些真正的怒火，多了些无可奈何的熟稔。他甚至偶尔会在埃利奥斯睡着后，允许克里斯搂着他，用那些青色的能量触手做些不那么激烈、更近乎温存的缠绕。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在于，它给予的甜蜜时光，有时只是为了衬托接下来的苦涩有多么难以吞咽。

那是一次看似常规的维度边界巡查任务。一个位于第七层管辖边缘的次级维度出现了不稳定的能量涟漪，需要高阶管理者亲自前往锚定。这类任务对约克而言本是家常便饭，他甚至没打算亲自去，只派了一名得力下属。但克里斯那天恰好感应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极其隐晦的异常波动，源于某个古老且危险的禁忌存在残留的气息。出于谨慎，他建议约克亲自走一趟，并且最好带上足够的护卫。

约克当时正被积压的文件和埃利奥斯一场小感冒带来的哭闹弄得心烦意乱，认为克里斯又在小题大做。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三百多年的管理者生涯，他什么风浪没见过？更何况，他心底深处，或许仍存着一丝不愿在克里斯面前示弱的倔强。

“一个小涟漪而已，用得着兴师动众？”约克皱着眉，快速批阅着文件，“我很快回来，晚上还要盯着埃利奥斯吃药。”

克里斯倚在门框上，青草绿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感觉不太对劲，漂亮猫咪。让我跟你一起去，或者至少带上泽菲尔和艾维斯。”

“他们是暮霭的人，不是我的私人护卫。”约克头也不抬，“而且，第十三席阁下，你最近是不是太清闲了？连第七层的常规巡查都要插手？”

克里斯眯了眯眼，最终没再坚持。他知道约克的脾气，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他只是走上前，扳过约克的脸，在那紧抿的薄唇上印下一个带着雪茄味的、重重的吻。

“小心点，”他低声说，指尖划过约克蝴蝶骨上那动态的工作IP纹身，“早点回来。儿子和我都会想你。”

约克推开他，耳根微红，语气依旧冰冷：“啰嗦。”

那是克里斯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会对他皱眉、会因为他靠近而耳根泛红的约克。

任务出了意外。那不是简单的能量涟漪，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某个对管理署心怀怨恨的古老残存意识，利用了一个濒临崩溃的维度作为诱饵，其目标直指第七层管理者约克·内尔。当约克深入维度核心试图进行锚定时，陷阱瞬间启动，维度彻底崩塌，连同那个古老意识一起，形成了毁灭性的能量风暴。

克里斯是在暮霭酒吧感受到那股心悸的波动。他脸色骤变，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身形瞬间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撕裂空间直冲事发地点。

他赶到时，只看到一片正在急速湮灭的维度碎片，以及漂浮在碎片中央、浑身是血、引律能量几乎消散殆尽的约克。

“约克！”克里斯的声音嘶哑破碎，他冲过去，将那个冰冷沉重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青色的引律能量如同不要钱般疯狂涌入约克体内，试图修复那些触目惊心的创伤，挽留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约克的深灰色眼眸勉强睁开一条缝，焦距涣散。他看到了克里斯那张写满了惊恐和绝望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溢出一口鲜血。他那总是扣得一丝不苟的西装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下面苍白皮肤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那双淡粉色的乳尖，此刻也沾满了血污，再无平日的冰冷禁欲感，只剩下濒死的脆弱。

克里斯的手颤抖着，抚上约克的脸颊，试图擦去那些血迹，却越擦越多。“坚持住……约克……看着我！我带你回去！第三席能救你！她一定能……”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像个无助的孩子。

约克极轻地摇了摇头，深灰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克里斯崩溃的脸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沾满血的手，似乎想碰碰克里斯下巴上的胡茬，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

“……老……狐狸……”气若游丝的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然后，那双深灰色的眼眸，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寂静。

克里斯抱着约克尚且温软、但生命气息已彻底断绝的身体，僵在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周围的维度乱流依旧在无声奔腾，映照着他那张瞬间苍老、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悲恸的脸。

他输了。

他没能护住他的漂亮猫咪。

他弄丢了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