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张脸，除了略显苍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几乎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深灰色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大衣敞开着，整个人看起来比记忆中更清瘦一些，但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质，丝毫未变。

克里斯躲在几十米外一棵巨大的、光秃秃的椴树后面，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埃利奥斯躲在他身后，也看到了长椅上的人，他震惊地捂住了嘴，深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

“爸……爸爸？”埃利奥斯用气声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克里斯猛地捂住了儿子的嘴，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警告。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狂喜、震惊、愤怒、疑惑、恐惧……各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喷发。约克还活着！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出现？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们……

长椅上的约克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两道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左手，低头凝视着。克里斯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撞击——约克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样式简洁，是一种特殊的暗银色金属，上面刻着极其细微、只有用引律才能感知的符文。

那是他们的婚戒。是克里斯当年亲手为他戴上的，里面蕴含着他一丝本源引律，具有强大的守护作用。克里斯一直以为，这枚戒指连同约克一起，早已湮灭在那场维度灾难中。原来……它还在！它护住了约克？！

只见约克用右手拇指，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枚戒指。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他平日冷硬的形象格格不入。深灰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其中的情绪，但克里斯能感觉到，那周身萦绕的冰冷气息，似乎变得柔和了些许，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他在想什么？是在想……他们吗？

这个念头让克里斯的心脏狂跳起来。

就在这时，约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泛起了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流光——那是约克的引律能量！虽然感觉比记忆中微弱了许多，但那独特的、带着理性秩序感的波动，克里斯绝不会认错！

银灰色的流光如同细小的电弧，缠绕上那枚戒指。约克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集中精神，催动引律。

他要做什么？克里斯屏住了呼吸。

约克似乎在用引律激发戒指中残留的、属于克里斯的本源能量，试图构建某种联系……一种窥视过去的联系？或者……是窥视现在的联系？

克里斯瞬间明白了！约克是想通过戒指的联系，看看他们！看看他和埃利奥斯！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酸楚和期待的情绪涌上克里斯心头。约克还记得他们！他想看他们！

然而，下一瞬间，克里斯的心沉了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做什么——他正像个偷窥者一样，躲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约克！如果约克的“窥视”成功，他看到的景象会是……

几乎是条件反射，克里斯将自己的引律收敛到极致，如同最幽暗的影子，完全融入了树干的阴影和冬日的寒冷空气中。他甚至下意识地将埃利奥斯往自己身后更深处藏了藏。

就在克里斯完成隐匿的刹那，长椅上的约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依然闭着眼睛，但眉头却轻轻蹙起，似乎在“看”到的景象中遇到了困惑。

他看到了什么？

克里斯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猜测，约克通过戒指的联系，感知到的应该是克里斯和埃利奥斯当前大致的状态和位置。但由于克里斯此刻极致的隐匿，以及他们之间实际距离如此之近却又被刻意隐藏，这种感知很可能变得模糊、扭曲，甚至……滑稽。

果然，约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着思念、担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想笑又强行忍住的别扭表情。他深灰色的眼眸缓缓睁开，里面带着未散去的银灰色流光，疑惑地望向……恰好是克里斯藏身的那棵椴树的方向！虽然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更像是在审视着引律反馈回来的、某种难以理解的“景象”。

克里斯躲在树后，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他能感觉到约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树干，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恶作剧被老师抓个正着，既尴尬又心跳加速，还带着一种荒谬感。

他想象着约克“看”到的画面：通过戒指的联系，感知到克里斯和儿子应该在柏林，甚至可能就在这片公园附近，但具体景象却是一片模糊的“隐匿”状态，或者更糟，呈现出一种“克里斯正狗狗祟祟地躲在某个地方暗中观察”的诡异反馈……

“噗——”

一声极轻的、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的气音，从长椅方向传来。

克里斯浑身一僵。他……他是不是笑了？约克·内尔，那个永远冷着脸、连做爱时都常常绷着的漂亮猫咪，刚才是不是差点笑出声？

这个认知让克里斯的心脏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感瞬间传遍全身。多久了……多久没听到过约克哪怕一丝类似的笑意了？即使是这种带着困惑和荒谬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气音。

约克似乎也对自己刚才那一声感到意外和些许懊恼。他迅速收敛了表情，重新变回那副冰冷的模样，但耳根处却泛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他再次摩挲了一下戒指，然后收回了引律，银灰色的流光消散。

他坐在长椅上，沉默了片刻。寒风吹起他淡灰色的发丝，拂过他苍白的面颊。他抬起头，望着柏林冬日灰蒙蒙的天空，深灰色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雾。有思念，有挣扎，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犹豫。

克里斯躲在阴影里，贪婪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约克活生生地坐在那里，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有着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不是幻影，不是梦境，这是真实的、失而复得的约克。

狂喜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疑问和一丝被隐瞒的愤怒。为什么？约克，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肯回来？为什么宁愿独自一人在这异国的寒冬里，用这种方式偷偷地看着我们？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柏林的管理署分部救了你？他们为什么隐瞒消息？

无数个问题在克里斯脑海中盘旋，但他死死地压制住了冲出去的冲动。他不能。他还不明白约克的态度，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贸然相认，可能会吓跑他，或者引发更糟糕的后果。

他需要耐心。需要知道真相。

约克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身边的书，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比刚才更多了几分落寞。

直到约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公园小径的尽头，克里斯才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埃利奥斯也从树后探出头，小脸上满是激动和困惑。

“Daddy！那是爸爸！真的是爸爸！他还活着！”埃利奥斯抓住克里斯的手臂，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和喜悦，“我们为什么不上去叫他？他为什么不认识我们？”

克里斯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将脸埋在埃利奥斯带着冷空气和围巾毛绒感的颈窝里。他的身体微微发抖。

“埃利奥斯……”克里斯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压抑的情感，“爸爸……他可能有些事情还没准备好。”

“什么事情比我们还重要？”埃利奥斯不解地问，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不想我们吗？”

“他想。”克里斯抬起头，青草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看向约克消失的方向，“他刚才……在用他的方式看我们。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克里斯站起身，拉起埃利奥斯的手。“走吧，我们先回酒店。”

“那爸爸呢？”埃利奥斯急切地问。

“我们会找到他的。”克里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其中蕴含的决心却如同钢铁，“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离开了。”

柏林冬日的天空，依旧阴沉。但克里斯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十几年未曾有过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他的漂亮猫咪，还活着。无论前方有多少谜团和阻碍，他都要把他找回来。

而此刻，走在回住处路上的约克·内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只是在寒风中紧了紧大衣，左手无意识地又摩挲了一下那枚冰冷的戒指，深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温暖和……期待。他“看”到的那个狗狗祟祟的老狐狸身影，虽然荒谬，却奇异地冲淡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孤寂。

柏林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