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到位于米特区的酒店套房，暖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克里斯心头的惊涛骇浪。埃利奥斯显然还处于极度震惊和兴奋的状态，小脸通红，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深灰色的眼眸亮得惊人。

“Daddy！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爸爸？现在就去吗？我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可以去那个书店问问！”埃利奥斯急切地说着，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克里斯没有立刻回答。他脱掉大衣，走到窗边，俯瞰着柏林黄昏时分渐渐亮起的灯火。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他眼底的深沉。最初的狂喜和激动过后，理智和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约克还活着。这个事实像一颗陨石撞击着他冰封了十几年的心湖，激起万丈波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不安和疑虑。

为什么？

为什么约克不回来？

柏林的管理署分部——他记得这个分部，负责人是一位资历颇老、但行事风格相对保守的“梦想家”，代号“档案员”。是他们救了约克？为什么瞒报？是约克自己的要求，还是另有隐情？

约克的身体状况如何？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苍白，引律能量也感觉微弱了许多。那场维度崩塌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刚才试图用戒指窥视……他记得一切？那他为何不相认？那个困惑又略带笑意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是近乡情怯，还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

“埃利奥斯，”克里斯转过身，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我们不能贸然去找他。”

“为什么？！”埃利奥斯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父亲，脸上写满了失望。

克里斯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平视着那双酷似约克的灰眸：“听着，儿子。爸爸还活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你看到爸爸的样子了，他看起来……需要休息。而且，他明明活着，却十几年没有联系我们，一定有他的原因。”

“也许他受伤了？失忆了？”埃利奥斯猜测着，眉头紧锁。

“失忆？”克里斯回想起约克摩挲戒指、试图动用引律的样子，摇了摇头，“他记得戒指，记得引律，甚至可能记得我们。但他选择不出现。”他顿了顿，青草绿色的眼眸锐利起来，“我们需要知道真相。在他准备好之前，或者在我们弄清楚情况之前，突然出现可能会吓到他，甚至……造成不好的后果。”

埃利奥斯虽然急切地想和父亲相认，但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明白克里斯话中的道理，尤其是联想到约克刚才那略显苍白和孤独的身影。他低下头，小手揪着围巾的流苏，闷闷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等着吗？”

“当然不。”克里斯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第十三席“守秘人”的果决和算计，“我们会‘偶遇’，但不是今天。首先，我们需要了解更多信息。”

他走到书桌旁，打开随身携带的、经过特殊加密的通讯器。他没有直接联系柏林分部，而是接通了一个私人频道。光屏上很快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伴随着一个略带调侃的、经过处理的声音。

“哟，稀客啊，守秘人阁下。不在你的暮霭酒吧享受人生，怎么有空联系我这个情报贩子？”

“少废话，‘夜莺’。”克里斯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我需要柏林分部最近十五年内，所有关于高阶管理者意外事件救援、秘密疗养、以及身份隐匿任务的记录，特别是涉及第七层前管理者约克·内尔的相关信息。最高权限，加密传输，报酬老规矩。”

光屏那边的身影似乎愣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约克·内尔？他不是已经……好吧，当我没问。柏林分部那边口风很紧，‘档案员’那老家伙你知道的，规矩多。需要点时间，而且风险不小。”

“尽快。”克里斯切断通讯，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Daddy，你在调查爸爸？”埃利奥斯有些不安。

“知己知彼。”克里斯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试图安抚他，“我们需要知道爸爸经历了什么，才能更好地帮助他，而不是莽撞地冲过去，可能反而会伤害他。”

埃利奥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克里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像寻常游客一样，继续带着埃利奥斯游览柏林。他们去了勃兰登堡门，参观了国会大厦，在博物馆岛消磨了大半天。但克里斯的心神，显然不在这些风景名胜上。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视着人群，搜寻着那个灰色的身影。他甚至带着埃利奥斯又去了那家古老的书店，装作随意地打听，但店员似乎对约克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只说他偶尔会来，买一些关于维度理论和古代符文学的冷门书籍。

“档案员”把消息封锁得很严密。克里斯想。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约克的存在被刻意隐藏了。

“夜莺”的情报在第二天深夜传来。内容不多，但信息量巨大。情报显示，大约在约克“死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年，柏林分部确实秘密启动了一项代号为“冬眠”的长期疗养计划。计划的核心是一位身份保密、在极高风险任务中遭受严重维度创伤、生命垂危的高阶管理者。疗养地点未知，参与人员均签署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情报中隐约提到，该管理者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引律核心受损严重，状态极不稳定，需要长期静养和观察，并且……似乎存在某种“认知隔离”建议，即避免与过去密切相关的人事物接触，以防止情绪波动引发引律紊乱。

克里斯看着光屏上的文字，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维度创伤……引律核心受损……状态不稳定……认知隔离……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子，戳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可以拼凑出事情的轮廓：当年那场灾难，约克并未立刻死亡，而是陷入了某种濒死状态，或许正是那枚蕴含着自己本源引律的戒指，在最后关头护住了他一丝生机。柏林分部可能恰好有擅长维度创伤治疗的专家，或者拥有特殊的疗养资源，于是秘密接手了约克。为了稳定他的状态，避免刺激，他们可能建议甚至强制执行了“认知隔离”，隐瞒了他的存活，让他在这座远离管理署权力中心的城市里悄然生活。

而约克……他接受了这一切？是为了活下来，还是真的认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他刚才在公园里的表现，说明他并非完全断绝了念想，但他为什么又不肯迈出那一步？是身体原因，还是……对过去，对他克里斯，心存芥蒂？

克里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他的漂亮猫咪，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的伤痛和孤独。而自己，却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中，甚至未曾想过他可能还活着的微小可能。

“Daddy？”埃利奥斯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看到克里斯脸色难看地坐在黑暗中，担心地走过来，“你怎么了？有爸爸的消息了吗？”

克里斯关闭光屏，将儿子抱到腿上，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埃利奥斯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有了一点。”克里斯的声音有些沙哑，“爸爸……他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在这里养病。他可能需要安静，所以我们不能突然去打扰他。”

埃利奥斯安静地听着，小手环住克里斯的脖子：“爸爸……病得很重吗？”

“嗯。”克里斯低低地应了一声，“但他在好转。我们要耐心一点，给他时间。”

“那……我们偷偷看看他，可以吗？”埃利奥斯仰起头，深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就像……就像在公园里那样？不让他发现。”

克里斯看着儿子眼中的渴望和小心翼翼，心中一片柔软。这何尝不是他自己想做的？在弄清楚全部真相、找到合适时机之前，远远地守护，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好。”克里斯轻声答应，“但我们得小心，不能让他察觉。”

于是，一种隐秘的“跟踪”开始了。克里斯凭借着对约克气息和习惯的了解，以及“夜莺”提供的零星线索，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约克的踪迹。

他们发现约克住在蒂尔加滕公园附近一栋安静的、带有庭院的旧公寓楼里。公寓似乎有简单的引律屏障，但并不强大，更多是起到警示和隔绝普通人的作用。约克的生活极其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单调。每天上午，他会去附近的一家图书馆或那家书店待上几个小时；下午，他会在蒂尔加滕公园散步，总是坐在那条固定的、对着冻泉的长椅上，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静静坐着；傍晚时分，他会去一家看起来很有年头的、专卖传统德国家常菜的餐馆吃晚饭，然后直接回公寓，很少在外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