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一个人。穿着色调沉闷的大衣或外套，围着一条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深灰色围巾。他走路的速度不快，背影在冬日的萧瑟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

克里斯和埃利奥斯就像两个最耐心的影子，远远地跟着，看着。他们躲在街角，藏在树后，利用引律和城市的环境隐藏自己。埃利奥斯从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得沉默。他看着父亲独自一人吃饭，独自一人散步，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望着结冰的湖面，深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心疼。

“Daddy，爸爸……一个人很孤单。”埃利奥斯小声对克里斯说。

克里斯没有回答，只是将儿子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他的心同样被酸楚和愧疚填满。每一天的观察，都让他更清晰地看到约克这十几年来过着怎样的生活——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安静的、没有他们参与的生活。

有一次，他们看到约克在餐馆里，点了一份香肠和土豆沙拉。他吃得很慢，动作优雅，但食量似乎不大。结账时，他和餐馆那位胖胖的、笑容和蔼的老板娘似乎很熟，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克里斯看到约克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礼貌性的微笑，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克里斯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已经多久没看到约克对别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即使只是客套。

还有一次，傍晚下起了小雪。约克没有带伞，细碎的雪花落在他淡灰色的头发和大衣肩头。他站在公寓楼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仰起头，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那个画面，在昏黄的路灯和飘雪中，美得令人心碎，也孤独得令人窒息。克里斯躲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替他挡去所有的风雪。

但他不能。他记得“夜莺”情报中的警告——“认知隔离”、“情绪波动可能引发引律紊乱”。他害怕自己的突然出现，会给约克本就脆弱的状态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

这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折磨的守望，持续了将近一周。柏林的新年气氛渐渐浓郁，街上充满了节日的气息，但这反而衬托得约克的身影更加寂寥。

新年前夜，克里斯决定带埃利奥斯去勃兰登堡门附近感受一下气氛。人山人海，喧闹无比。五彩的灯光，欢快的音乐，兴奋的人群……埃利奥斯被气氛感染，暂时忘却了烦恼，好奇地东张西望。

克里斯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明知在这种地方遇到约克的概率微乎其微，却还是忍不住抱有期望。或许，约克也会想来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

就在临近午夜，人群开始倒计时的时候，克里斯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靠近路边，灯光稍暗，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熟悉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喧闹的中心舞台。是约克！

他竟然真的来了！

约克没有融入欢呼的人群，只是像一个旁观者，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别人的热闹。雪花依旧稀疏地飘落，落在他肩头，他却没有理会。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落寞。克里斯甚至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晶。

倒计时进入最后十秒，全场沸腾。“十！九！八！……”

埃利奥斯也兴奋地跟着大喊。克里斯却只是死死地盯着约克。

“三！二！一！新年快乐！”

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整个柏林夜空。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情侣们相拥亲吻，朋友们互相祝福。

就在这漫天华彩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克里斯清晰地看到，约克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了他和埃利奥斯所在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人海，但那一刻，克里斯几乎可以肯定，约克看到了他们！

约克的目光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随即又转回了烟花盛开的夜空。但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一丝了然的安慰。

然后，他转过身，拉高了大衣的领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开始散去的人潮背影中，消失在柏林新年的夜色里。

克里斯站在原地，烟花在他头顶绽放，欢呼声环绕着他，但他却感觉世界一片寂静。约克那个眼神，那个细微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知道他们在附近？他一直在配合他们的“跟踪”？他那个表情……是表示他知道了，但他还没准备好？还是……一种无声的告别？

埃利奥斯拉了拉他的手：“Daddy！新年快乐！你看到烟花了吗？好漂亮！”他顺着克里斯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涌动的人潮，“咦？爸爸呢？刚才好像看到爸爸在那边……”

克里斯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儿子被烟花映亮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新年快乐，埃利奥斯。”他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能更好地看到烟花。

“爸爸……是不是又走了？”埃利奥斯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失落。

“嗯。”克里斯看着约克消失的方向，青草绿色的眼眸在烟花的映照下，闪烁着坚定而复杂的光芒，“但他给我们留下了信号。”

“信号？”

“他让我们知道，他看见我们了。”克里斯轻声说，“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他需要时间。而我们……”他顿了顿，声音沉稳下来，“要尊重他的节奏，但也要准备好，等他愿意转身的时候，我们能第一时间接住他。”

柏林的新年之夜，在绚烂与寂寥的交织中度过。对克里斯而言，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却又倍受煎熬的开始。他知道，找回他的漂亮猫咪之路，可能比想象中更长，更需要耐心和智慧。但无论如何，约克还活着，这就是黑暗中最亮的那束光。

他抱着埃利奥斯，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心中已然有了新的计划。被动等待不是他的风格。他需要更主动地、更不着痕迹地，为约克的“回归”铺平道路。首先，他得去会一会那位柏林分部的“档案员”，以及，确保约克能得到最好、最安全的医疗支持。

冬日的柏林，故事远未结束。暗流之下，重逢的序曲，正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