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年的烟花散尽，柏林迎来了崭新却依旧灰蒙蒙的一天。节日的喧嚣迅速褪去，城市恢复了它冬日特有的冷静与秩序。对克里斯而言，内心的风暴却远未平息。约克那个在新年之夜转瞬即逝的眼神和微表情，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不断扩散，搅动着他所有的理智和计划。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观望下去了。约克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甚至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早。那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克里斯既有些狼狈，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他的漂亮猫咪，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下，敏锐的感知力依旧未减。这或许说明，约克的核心并未完全受损。

但“夜莺”情报中关于“引律核心受损”、“状态不稳定”、“认知隔离”的警告，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克里斯心头。他必须采取行动，但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不能给约克带来任何额外的风险。

回到酒店后，克里斯首先做的是安抚埃利奥斯。孩子虽然早慧，但接连的冲击和等待的煎熬也让他情绪有些低落。克里斯抱着他，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和车辆。

“埃利奥斯，”克里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商量的语气，“爸爸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他自己的事情。就像你有时候需要安静地拼一个复杂的引律模型一样。我们贸然去打扰，可能会让他分心，甚至……让模型垮掉。”

埃利奥斯靠在克里斯怀里，玩着他大衣的扣子，闷闷地说：“我知道……可是，Daddy，我们还要等多久？我想和爸爸说话，想让他抱抱我。我都不记得爸爸抱起来是什么感觉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克里斯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不会太久的，我保证。”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Daddy会想办法，用一种最安全、最不会吓到爸爸的方式，让我们重新在一起。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帮爸爸创造一个他能安心‘修复模型’的环境。”

“怎么帮？”埃利奥斯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

克里斯沉吟片刻，青草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首先，我们需要确保爸爸在这里得到的是最好、最专业的照顾。其次，我们需要弄清楚，为什么柏林分部要隐瞒爸爸还活着的消息，这背后有没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直接质问“档案员”显然不明智，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让对方加强对约克的“保护”（或者说隔离）。他需要一种更迂回、更不着痕迹的方式。

第二天一早，克里斯带着埃利奥斯，以一种非常正式且合乎规矩的方式，拜访了梦想家管理署柏林分部。分部坐落在一栋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具有包豪斯风格的老建筑里，内部却别有洞天，充满了精密的引律仪器和忙碌的工作人员。

接待他们的是分部负责人，“档案员”本人。一位看起来年约五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严谨刻板的男性“梦想家”。他的引律波动沉稳而厚重，带着一种属于档案和历史的陈旧感。

“守秘人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档案员”的语气客气而疏离，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克里斯和埃利奥斯，“这位就是埃利奥斯少爷吧？果然一表人才。”他对埃利奥斯点了点头，态度不算热络，但礼节周全。

“例行巡查而已，顺便带儿子出来见见世面。”克里斯表现得如同一位真正来视察的上司，语气平淡，带着第十三席应有的威严，“柏林分部这些年运行平稳，‘档案员’你功不可没。”

“分内之事。”“档案员”微微躬身，“阁下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吩咐。”

克里斯没有立刻提起约克，而是先询问了一些柏林分部常规的工作，包括对本地维度稳定性的监控、与欧洲其他分部的协作、以及一些古老禁忌知识的归档情况。“档案员”对答如流，资料准备得极其详尽，显示出其严谨负责的工作态度。

交谈间隙，克里斯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我记得十几年前，第七层前管理者约克·内尔阁下负责的区域，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维度崩塌事故。当时柏林分部是否参与过后续的搜救或数据分析？”

克里斯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查阅一桩陈年旧案。但“档案员”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那一瞬间的凝滞没有逃过克里斯敏锐的眼睛。

“是的，阁下。”“档案员”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当时本部确实提供了一些维度残骸的数据分析支持。遗憾的是，未能发现约克阁下生还的迹象。那次事故是管理署的重大损失。”他的表情带着适当的惋惜，看不出任何破绽。

老狐狸。克里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啊，损失巨大。约克阁下能力出众，他的陨落令人痛心。只是有时候我在想，维度之事变幻莫测，是否存在极微小的可能……”他故意留下话头，观察着“档案员”的反应。

“档案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理论上，任何可能性都存在。但根据当时所有的数据和现场勘查结果，生还概率低于亿万分之一。理事会也已确认了约克阁下的殉职。”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官方结论，堵住了克里斯进一步追问的可能。

克里斯知道，从“档案员”这里直接问出真相是不可能的了。这家伙的口风比保险库还紧。他不再纠缠，转而聊起了其他话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整个会面过程，埃利奥斯都安静地坐在一旁，扮演着一个乖巧、对大人谈话不感兴趣的孩子。但他深灰色的眼眸，却悄悄地观察着“档案员”办公室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像是医疗报告或特殊项目档案的文件夹。克里斯之前教过他，如何分辨不同引律加密的痕迹。

离开柏林分部后，回到酒店，埃利奥斯立刻对克里斯说：“Daddy，那个‘档案员’叔叔，他在你问到爸爸的时候，心跳和引律波动有非常非常细微的加快，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而且，我在他书柜最下层，感应到一个带着很强生命能量封印的盒子，那种封印感觉……很像爸爸的能量味道，但又有点不一样，好像混合了别的治疗性引律。”

克里斯眼睛一亮！儿子在引律感知方面的天赋，再次给了他惊喜。这证实了他的猜测——柏林分部绝对知情，并且很可能保存着与约克治疗相关的核心资料！

“做得很好，埃利奥斯！”克里斯赞赏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个盒子，很可能就是关键。”

但如何拿到那个盒子？强行夺取风险太高，且会彻底撕破脸。克里斯需要一個更巧妙的办法。

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位在餐馆里对约克露出和蔼笑容的老板娘。或许，从约克在柏林日常生活的侧面，能了解到更多关于他身体状况和真实心境的信息。

于是，当天傍晚，克里斯独自一人，来到了那家名为“橡木桶”的传统德国家常菜餐馆。正是用餐高峰，餐馆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人声鼎沸。克里斯选择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点了一份招牌烤猪肘和黑啤酒。

他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约克通常会在七点左右出现。果然，七点过五分，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他依旧穿着深灰色大衣，围着围巾，脸色在餐馆温暖的灯光下似乎比在室外看起来好一些。老板娘——一位名叫伊尔莎的热情健谈的中年妇女——立刻笑着迎了上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打招呼：“晚上好，教授！还是老位置？”

教授？克里斯心中一动。这是约克在这里的化名？

约克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地回应：“晚上好，伊尔莎夫人。”他被引到靠窗的一个固定座位。克里斯注意到，那个位置相对僻静，但又能看到街景。

伊尔莎夫人似乎很关心约克，不仅帮他挂好大衣，还关切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外面冷得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我特意炖了扁豆汤。”

“谢谢，麻烦你了。”约克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淡，但能听出其中的礼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克里斯的心微微抽紧。约克对陌生人，似乎比对他这个“丈夫”更容易展现出这种平静的疏离。

伊尔莎夫人很快端来了汤和主食。约克安静地吃着，动作优雅，食量依然不大。克里斯假装看着窗外的行人，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和高阶“梦想家”的感知力，密切关注着约克。他能感觉到，约克周身的引律波动确实比记忆中微弱许多，而且似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如同精密仪器出现细微故障般的滞涩感。这印证了“引律核心受损”的说法。

用餐期间，伊尔莎夫人过来添了一次水，又和约克闲聊了几句，多是关于天气和附近社区的琐事。约克回答得很简短，但会耐心倾听。有一次，伊尔莎夫人提到自己的小孙子感冒了，约克甚至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冬春之交，儿童容易感染，请注意保暖。”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伊尔莎夫人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克里斯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的约克，那个在第七层说一不二、冷面无情的管理者，如今却会关心一个餐馆老板娘的孙子。是岁月的磨砺，还是伤病改变了他？亦或是，远离了管理署的纷争和与自己的纠缠，他本性中某些被压抑的、更柔软的部分，反而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