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二天下午，约定的时间临近，暮霭酒吧提前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期待与紧张。

克里斯依旧是一副慵懒闲适的模样，占据了约克常坐的角落卡座，慢悠悠地品着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约克则坐在他对面，面前放着一杯清水，看似平静地翻阅着一份数据板，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翻页的速度比平时略慢，深灰色的眼眸偶尔会瞥向酒吧入口的方向。

泽菲尔和艾维斯待在吧台后，看似在整理器具，实则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埃利奥斯则坐在靠近楼梯的椅子上，双手紧握，比当事人还要紧张几分。

而事件的核心——史莱姆塔伦，被暂时从她的水晶箱里请了出来，安置在吧台上一块铺着柔软黑色天鹅绒的垫子上。这是克里斯的主意，美其名曰“更显郑重，也方便交流”。此刻，这团橙红色的、Q弹的史莱姆几乎僵在了垫子中央，颜色比平时黯淡了不少，身体微微缩着，那双橙绿异瞳死死盯着酒吧大门，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小短手紧张地蜷在身前，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放轻松，小焰心，”克里斯晃着酒杯，语气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悠闲，“又不是上刑场，是见小女朋友。你这副样子，好像我们要把你卖了似的。”

塔伦猛地转向他，橙绿异瞳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如果眼神能杀人，克里斯此刻已经被烧成灰了。她用力蹦跶了一下，发出尖锐的“噗叽！”，强烈表达着对“小女朋友”这个称呼以及克里斯态度的不满。

约克冷冷地瞥了克里斯一眼：“你少说两句。”

克里斯耸耸肩，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就在这时，酒吧门上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

所有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管理署文职人员常见的、剪裁得体的浅灰色制服套裙，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五官秀丽，皮肤白皙，一双天蓝色的眼眸如同宁静的湖泊，气质沉静而温和。正是第三席“梦想家”莉莲阁下的副手，爱丽丝。

她走进来，先是对酒吧内略显凝重的气氛感到一丝讶异，随即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歉意的微笑：“下午好，抱歉，我是否来早了？这里是暮霭酒吧吧？我接到通知，前来进行生命律法稳定方面的咨询……”

她的声音温和悦耳，如同春日溪流。目光扫过酒吧内部，先是看到了吧台后的泽菲尔和艾维斯，对他们点头致意，然后注意到了角落卡座里的克里斯和约克。当她看到约克时，眼中闪过一丝敬畏，显然认出了这位新任第七席“戒律者”，她微微躬身：“约克阁下。”目光转向克里斯时，则带上了几分困惑，似乎觉得这位气质不凡、略显眼熟的男人并非管理署常见的高层。

克里斯对她举了举酒杯，算是打招呼，没有表明身份。

爱丽丝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吧台上——那块黑色天鹅绒垫子，以及垫子中央那团极其显眼的、橙红色的、正在微微颤抖的……史莱姆？

她脸上露出明显的疑惑。这是什么？暮霭酒吧独特的装饰品？还是某种……活体样本？

塔伦在爱丽丝走进来的那一刻，整个“身体”就彻底僵住了。橙绿异瞳死死地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激动、委屈、渴望和……深深的自卑。她看着爱丽丝礼貌地与其他人都打过了招呼，目光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却是那种看陌生奇异物品的眼神。没有认出她，一丝一毫都没有。

巨大的失落和酸楚瞬间淹没了塔伦。她努力地、想要发出一点声音，想要引起爱丽丝的注意，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极其细微的、破碎的“嗬……嗬……”声，像漏气的气球。

爱丽丝注意到了这团史莱姆似乎有些“激动”，她出于礼貌和好奇，走近了几步，弯下腰，仔细打量着垫子上的塔伦，天蓝色的眼眸中带着纯粹的研究意味：“这是……某种火元素聚合体？能量波动很稳定，形态也很……独特。”她伸出手指，似乎想碰触一下，但又觉得不太礼貌，停在半空。

就是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这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这温和却毫无特殊情感的语调，彻底击垮了塔伦心中最后的防线。

“噗叽……！”

一声带着哭腔的、响亮的鸣叫终于从她身体里迸发出来。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史莱姆塔伦开始在她自己的身体内部疯狂地摸索起来，小短手笨拙而急切地在橙红色的凝胶里掏弄着，身体因为用力而不断变形。

“它……这是怎么了？”爱丽丝惊讶地直起身，后退半步，有些无措地看向吧台后的泽菲尔和艾维斯。

泽菲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艾维斯沉默地推了推眼镜。

就在这时，塔伦的动作停住了。她的小短手似乎抓住了什么，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将那东西从自己身体内部……“掏”了出来。

那枚简洁的银色戒指，戒面上的古老符文在酒吧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塔伦用两只小短手，颤巍巍地捧着那枚对她现在体型而言略显巨大的戒指，高高地举起来，递向爱丽丝的方向。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橙绿异瞳中蓄满了橙红色的、如同熔融琉璃般的“泪水”，不断地滚落，在黑色的天鹅绒垫子上留下点点灼热的痕迹。

“A……A……Li……！”

一个极其模糊、沙哑，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婴儿般、却又带着撕心裂肺般情感的音节，艰难地从她身体里挤了出来。她在叫爱丽丝的名字！

爱丽丝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枚被举到她面前的戒指，看着戒指内侧若隐若现的“T ♡ A”刻字，又看看眼前这团捧着戒指、泪如雨下、发出她名字模糊读音的奇异史莱姆，天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一丝隐约的、难以置信的猜测。

这枚戒指……这个刻字……T和A……Talen and Alice?

不……不可能……

塔伦……她的塔伦，那个如火焰般耀眼、活力四射、总是带着张扬笑容的橙发少女，怎么会是……眼前这团……

可是，那枚戒指，是她曾经在某次闲聊中，无意间向塔伦透露过喜欢的款式。那模糊却充满情感的呼唤……

塔伦见爱丽丝只是愣愣地看着，没有反应，心中更加焦急和绝望。她捧着戒指的小短手抖得更厉害了，更多的“岩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努力地向前蹦跶了一下，想要更靠近爱丽丝，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差点从垫子上摔下去，幸好被旁边一直紧张关注着的埃利奥斯手忙脚乱地扶住。

“焰心姐姐！”埃利奥斯心疼地低呼。

这一声“焰心姐姐”，如同惊雷般劈中了爱丽丝。

焰心……第七席“焰心”……塔伦·海托普的代号！

她猛地抬头，看向角落卡座里的克里斯和约克。克里斯对她露出了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意味深长的笑容。约克则对她微微颔首，眼神确认了她的猜测。

爱丽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再次看向垫子上那团小小的、哭泣着的、捧着定情信物的橙色史莱姆。天蓝色的眼眸中，震惊、心痛、难以置信、以及迟来的、汹涌的爱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塔……塔伦？”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是……是你吗？真的是你？”

听到爱丽丝终于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塔伦的哭泣变成了嚎啕，她用力地点着头，小短手依旧高高举着那枚戒指，身体一抽一抽的。

爱丽丝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伸出双手，轻轻地将那团颤抖的、温暖的橙色史莱姆连同她捧着的戒指，一起捧了起来，拥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塔伦……我没认出你……我……”爱丽丝泣不成声，脸颊贴着塔伦微温的、Q弹的身体，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发生了什么？”

塔伦在她掌心蹭着，发出委屈的、断断续续的“噗叽”声，小短手紧紧抓着爱丽丝的手指，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

克里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杯温水递给泪流满面的爱丽丝，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和：“好了，先别哭了。小焰心能回来，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具体的事情，慢慢再说。”

爱丽丝接过水杯，哽咽着道谢，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掌心的塔伦身上移开。

塔伦仰着头，橙绿异瞳泪汪汪地看着爱丽丝，然后，她挣扎着，用一只小短手再次拿起那枚戒指，另一只小短手笨拙地、执着地去拉爱丽丝的左手。

爱丽丝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她顺从地伸出左手。

塔伦用她那几乎不存在“手指”的小圆手，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试图将那枚戒指套进爱丽丝左手的无名指。因为手太小，戒指对她来说太大，动作显得笨拙又可爱，试了几次才成功。

当那枚刻着“T ♡ A”的银色戒指终于稳稳地戴在爱丽丝的无名指上时，塔伦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软软地瘫在爱丽丝的掌心，橙绿异瞳满足地眯起，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疲惫和无比安心的“噗叽……”。

爱丽丝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轻轻抚摸着掌心中这团为了见她、送出戒指而耗尽了力气的“小火苗”，低下头，在她橙红色的、半透明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我收到了，塔伦。”她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暮霭酒吧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深深触动。泽菲尔偷偷抹了抹眼角，艾维斯默默递给他一张纸巾。埃利奥斯眼圈红红的，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约克静静地看着，深灰色的眼眸中冰层融化，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柔和。克里斯则揽住约克的肩膀，青草绿色的眼眸中带着满足，仿佛在说“看，我安排的还不错吧”。

窗外，伦敦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夕阳的金辉洒满苏活区的街道，也透过玻璃窗，为酒吧内相拥的一人一史莱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漫长的等待、生死的考验、形态的剧变……在此时此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唯有失而复得的相遇，和那颗跨越一切阻碍、终于送达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