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璃雪站在甲板上时,咸涩的海风正卷着细碎的浪花掠过脚踝。她望着船尾切开的银蓝色浪痕,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码头见到的那株孤松——根系深扎在礁石缝隙里,枝叶却始终朝着海平线倾斜,像个执拗等待归人的守望者。
“夜里凉。”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时,冰璃雪下意识拢了拢肩头的披肩。颜爵的黑色风衣带着夜露的潮气,他伸手将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耳垂时带来微凉的触感。
“睡不着。”她望着远处起伏的暗礁,“你看那片月光,像不像碎玻璃?”
海面上浮动的银辉确实锋利得惊人。满月悬在墨蓝天鹅绒般的天幕上,将粼粼波光裁成无数菱形的镜面,随着浪涛起伏时仿佛随时会划破夜色。颜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低笑出声:“阿冰总把好看的东西说成危险的样子。”
冰璃雪转过脸时,月光恰好漫过她的睫毛。她的瞳孔是极浅的琉璃色,此刻盛着碎月便像淬了星光,“五年前在北海湾,你也是这么说的。”
颜爵的动作顿了顿。他将风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带着雪松气息的温暖瞬间包裹住她。“那时候你差点踩着冰裂掉下去。”他的声音沉了些,“我可不想再在救生艇里给你裹毛毯。”
冰璃雪轻笑起来。五年前的记忆带着海冰的清冽气息涌来——她为了拍摄极夜前的最后一抹极光,在薄冰上追逐变幻的光影,直到脚下传来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颜爵是循着她的惊呼声冲过来的,他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冰面彻底崩裂,两人抱着在浮冰间沉浮了整整三个小时。
“说起来,那次你相机里的照片都保住了?”颜爵忽然问。
“嗯,防水壳立了大功。”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小巧的相机,调到浏览模式递给他,“这次的月光比那年的极光温柔多了。”
屏幕上是刚才拍下的海面,银辉在浪尖流动,像融化的铂金。颜爵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屏幕边缘,忽然低声说:“明天就能到雾岛了。”
冰璃雪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雾岛是这次航行的终点,也是她父亲失踪的地方。三年前,海洋生物学家冰振南在雾岛海域考察时神秘失联,搜救队只找到一艘空荡的考察船,船载记录仪里最后留下的,是段只有海浪声的空白录音。
“阿冰。”颜爵握住她拿相机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金属传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找不到任何线索呢?”
海风吹拂着冰璃雪的长发,她望着远处被月光镀上银边的雾霭,轻声道:“至少我来过。”
颜爵没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包得更紧了些。甲板上的探照灯忽然闪烁了两下,值班船员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冰璃雪将相机收回口袋,转身靠在栏杆上,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的絮语。
“你还记得我父亲第一次见你吗?”她忽然开口,“他说你身上有海的味道。”
“他还说我像只潜伏在礁石后的海豹。”颜爵失笑,“眼睛太亮,总像是在观察什么。”
冰璃雪想起那天的情景。父亲书房里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颜爵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手里攥着一份关于深海热泉的研究报告,眼神却始终落在墙上那幅巨大的海图上。父亲泡的茶凉透了都没动,两人对着海图争论黑烟囱周围的生物链构成,直到暮色漫进窗棂。
“他很喜欢你。”冰璃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说你是天生的海洋之子。”
颜爵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你。”
海浪声在耳边涨涨落落,冰璃雪闭上眼,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这三年来,颜爵几乎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父亲失踪后,她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对着那些记录着潮汐与光影的底片发呆,是颜爵撬开房门,带着她一艘船一艘船地跑遍了附近的港口,收集关于雾岛的每一丝传闻。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她闷闷地说,“如果那天我没有跟他吵架就好了。”
争执的起因早已模糊,只记得最后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她说他的研究不过是在追逐幻影,说他根本不在乎家人的感受。父亲气得发抖,将手里的标本摔在地上,玻璃容器碎裂的声音至今还会在午夜惊醒她。
“他不会怪你的。”颜爵轻抚着她的后背,“他留了封信给你,在我这里。”
冰璃雪猛地抬头,琉璃色的瞳孔里满是震惊。
“是他出发前交给我的,”颜爵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密封的防水袋,里面装着泛黄的信纸,“他说如果……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我在你准备好的时候交给你。”
月光下,冰璃雪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拆开密封袋时,信纸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父亲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开头的称呼还是她小时候的乳名。
“小璃,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我正躺在某个温暖的洋流里。别为我难过,大海是我的归宿,就像光影是你的信仰。你总说我不懂你的摄影,其实每次看你举着相机的样子,我都觉得骄傲。你镜头里的海浪会呼吸,礁石有心事,那是我永远也研究不透的魔法……”
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冰璃雪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还是顺着指缝漏出来。颜爵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衬衫前襟。
“他说雾岛附近有片会发光的珊瑚林,”颜爵低声念着信上的内容,“是你一直想拍的那种,夜里会透出蓝绿色的光,像散落的星辰。”
冰璃雪哽咽着点头。那是她念叨了好几年的心愿,没想到父亲一直记在心上。
“他还说,”颜爵的声音忽然温柔得像月光,“让你别总穿着素色的衣服,多笑笑才好看。”
她破涕为笑,抬手抹掉眼泪时,看见颜爵眼底映着的月光,比海面上的碎银还要明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船身开始轻微地颠簸。冰璃雪站在驾驶室里,看着海图上逐渐清晰的岛屿轮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标注着“危险”的暗礁区。
“雾岛周围的洋流很复杂。”颜爵指着屏幕上的红色警示线,“我们得绕到南侧的天然港湾才能停靠。”
船长是个皮肤黝黑的老海员,此刻正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颜先生,那片珊瑚林真的存在吗?老辈人都说那里闹鬼呢。”
颜爵笑了笑:“老林,你跑船三十年,见过比发光珊瑚更奇怪的东西吧?”
老船长嘿嘿笑起来:“那倒是,前几年在赤道附近,见过一群会飞的鱼呢。”
冰璃雪望着逐渐清晰的海岸线,岛上覆盖着墨绿色的植被,悬崖在晨光中呈现出深褐色,确实像一头伏在海面的巨兽。她举起相机,快门声清脆地响起。
“等涨潮的时候再去珊瑚林。”颜爵走到她身边,“现在水位太低,容易触礁。”
“嗯。”她低头看着相机里的画面,忽然指着悬崖中部,“那里好像有个山洞?”
颜爵接过相机放大画面,果然看到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潮水退去的岩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可能是以前渔民躲避风浪的地方。”他沉吟道,“下午去看看?”
冰璃雪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悸动起来。父亲的信里没有提到山洞,但她总觉得那里藏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变得炽烈,船锚抛在湛蓝的海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颜爵带着潜水装备和绳索,冰璃雪背着相机包,两人乘小艇向着珊瑚林的方向划去。
“看!”冰璃雪忽然指向水下。
浅滩处的海水呈现出透明的碧绿色,大片的珊瑚在阳光折射下泛着荧光。粉的、紫的、蓝的,像海底盛开的花园,成群的热带鱼穿梭其间,留下流动的光斑。
“真漂亮。”冰璃雪忍不住按下快门,“比资料里的图片美多了。”
颜爵将小艇停在较深的水域:“我先下去探探路,你在船上等着。”
“一起吧。”她扣上潜水服的拉链,眼睛亮晶晶的,“我可是有潜水证的。”
颜爵无奈地笑了,帮她检查好氧气瓶:“跟紧我。”
潜入水中的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安静。只有气泡上升的汩汩声,以及水流划过耳际的轻响。冰璃雪跟在颜爵身后,看着他灵活地避开珊瑚枝桠,像条优雅的鱼。
发光珊瑚林在更深些的地方。当颜爵打开水下探照灯时,冰璃雪倒吸一口凉气——成片的珊瑚虫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芒,将周围的海水染成梦幻的色泽,仿佛坠入了星河。
她举着防水相机,贪婪地记录着眼前的奇观。颜爵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帮她拨开游过的鱼群。忽然,冰璃雪的镜头捕捉到珊瑚丛中一闪而过的金属光泽。
她拉了拉颜爵的手臂,指向那个方向。两人小心翼翼地游过去,发现那是半截埋在沙里的相机。
颜爵将相机挖出来,抹去上面的泥沙。当看清相机的品牌型号时,冰璃雪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父亲常用的那款专业水下相机。
回到小艇上,冰璃雪迫不及待地检查相机里的储存卡。大部分照片都因为海水侵蚀变得模糊,但最后几张却异常清晰:正是那个悬崖上的山洞,洞口停靠着一艘小型潜水器,而照片的角落里,能看到父亲穿着潜水服的背影。
“他进去过。”冰璃雪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一定是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颜爵看着照片里的潜水器,眉头微蹙:“这是研究所的深海探测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许……他的失踪和这个山洞有关。”冰璃雪握紧了相机,“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潮水开始上涨,小艇刚好能靠近悬崖底部。颜爵用绳索固定好艇身,率先爬上岩壁。他在洞口清理出一块落脚的地方,然后伸手将冰璃雪拉了上来。
山洞比想象中更深。颜爵打开头灯,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岩壁上模糊的刻痕。冰璃雪用相机的闪光灯照着那些图案,惊讶地发现那是某种古老的航海图,标注着许多从未见过的岛屿。
“这些符号……”颜爵凑近观察,“和我在太平洋某个遗址见过的很像,据说是史前文明的遗迹。”
冰璃雪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金属箱吸引。箱子上了锁,但看起来并没有被强行打开的痕迹。颜爵试着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撬动锁芯,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箱子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厚厚的日志,和一个密封的样本管。
日志的纸页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冰璃雪翻开第一页,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找到传说中的‘月光通道’了,海水会在满月时呈现出液态银的状态,珊瑚虫的发光频率与某种未知能量场吻合……”
她的手指飞快地翻动着页面,心越跳越快。日志里详细记录了父亲的发现:雾岛海域存在一个特殊的能量场,每到满月就会引发海水的异常变化,而那片发光珊瑚林,正是能量场的中心。
“最后一页是三天后的记录。”颜爵的声音有些凝重。
冰璃雪深吸一口气,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能量场在扩大,潜水器的仪表开始失灵。如果我没能回去,告诉小璃,别为我停留,去追逐属于她的光。”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只有几滴晕开的墨迹,像是仓促间滴落的眼泪。
冰璃雪合上日志,眼眶又开始发热。她看向那个样本管,里面装着半管银白色的液体,在头灯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应该是他提到的‘液态银’海水样本。”颜爵拿起样本管,“也许能解开能量场的秘密。”
洞外忽然传来海浪拍击岩石的巨响。颜爵走到洞口向外望去,脸色微变:“不好,起风浪了,我们得赶紧回去。”
回程的路比来时艰难得多。小艇在浪涛中剧烈颠簸,冰璃雪紧紧抓着船舷,看着雾岛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颜爵奋力划着桨,黑色的头发被海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抓紧了!”他大喊一声,猛力调转船头,避开一块迎面而来的礁石。
当两人浑身湿透地回到大船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船长递来热姜茶,看着他们手里的日志,忍不住叹了口气:“冰先生是个好人,当年我儿子出海遇险,是他组织的搜救队。”
冰璃雪捧着温热的姜茶,忽然觉得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地方松动了。她看向窗外,今夜又是满月,海面上的月光比前几晚更加明亮,仿佛真的变成了流动的银河。
颜爵走过来,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在想什么?”
“在想父亲说的‘月光通道’。”她望着窗外,“也许他不是失踪了,而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航道。”
颜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在冰璃雪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琉璃色的眼睛里映着整片星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阿冰,”他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总跟着你跑船吗?”
冰璃雪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第一次在你父亲的书房见到你,”颜爵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站在窗边看海,手里拿着相机,阳光落在你发梢,像镀了层金边。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孩眼里的世界,一定和别人不一样。”
海风吹进开着的舷窗,带着淡淡的咸味。冰璃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颜爵认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三年来他沉默的守护。
“我镜头里的世界,”她轻声说,“一直有你啊。”
颜爵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月光穿过窗棂,在两人身上织成一层银色的纱。远处的浪涛拍打着船身,像是温柔的摇篮曲。
冰璃雪靠在他怀里,翻开父亲的日志。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颜爵画了个小小的相机,旁边写着一行字:“月光所及之处,皆是归途。”
她抬起头,对上颜爵含笑的眼睛。海面上的月光正温柔地拥抱着这片海域,也拥抱着所有等待与重逢的故事。或许父亲从未离开,他只是化作了某道浪痕,某束微光,永远守护着他深爱的海洋与家人。
而她和颜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抱歉啊宝宝们,昨天忙忘了,今天赶了一篇,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