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韧劲,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冰璃雪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斑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雪纹。
“阿冰又在发呆。”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自身后传来,冰璃雪回过头,就见颜爵披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提着个食盒缓步走来。他发间还沾着些微雨珠,墨色的眸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亮得惊人,像是揉碎了星子。
“刚从西街回来?”冰璃雪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桂花糕,“又买了陈记的点心?”
“知道你爱吃。”颜爵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耳垂,“看你对着斑竹站了半个时辰,在想什么?”
冰璃雪低头咬了口桂花糕,清甜的香气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她望着竹枝上交错的紫褐色斑点,轻声道:“想起小时候在南岭,祖母家后院也有这样一丛斑竹。”
颜爵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南岭的竹,该比这里的粗壮些。”
“嗯。”冰璃雪点头,声音轻得像雨丝,“那年山洪暴发,我和祖母被困在楼上,就看着后院的斑竹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却没一根肯断的。”
颜爵沉默片刻,伸手揽住她的肩,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阿冰,都过去了。”
冰璃雪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忽然一酸。她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斑竹,看似柔韧,骨子里却藏着不肯弯折的倔强,可真遇到狂风暴雨,又免不了满身伤痕。
他们相识在三年前的江南。
那时冰璃雪刚从南岭出来,带着祖母留下的半卷医书,想在人间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她在苏州城的巷尾租了间小阁楼,白日里去药铺帮工,夜里就对着医书钻研到深夜。
颜爵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出现的。
那天她刚打开药铺的门,就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靠在门边,脸色苍白得像雪,嘴角却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说自己赶路时受了风寒,想讨碗姜汤。
冰璃雪见他眉心泛着青黑,不似普通风寒,便多留了个心眼,给他熬姜汤时悄悄加了味紫苏。果然,男子喝完汤没多久,就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雪白雪白的帕子。
“你这是旧伤复发。”冰璃雪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我替你施针暂时压制一下?”
男子挑眉看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姑娘还懂医术?”
“略懂皮毛。”冰璃雪取出银针消毒,“能不能信我?”
男子笑了,眉眼弯弯的样子竟有些孩子气:“我叫颜爵,信得过姑娘。”
那是冰璃雪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像块温润的玉,落在心湖上漾起圈圈涟漪。她替他施针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间的皮肤,滚烫得吓人,可他自始至终没哼过一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寒潭。
后来她才知道,颜爵是江湖上有名的画师,也是江南颜家的少主。他身上的伤是三年前被仇家所伤,每逢阴雨天便会发作,痛起来恨不得将心挖出来。
“那你还敢淋雨?”冰璃雪看着他手臂上新增的针孔,眉头拧得紧紧的。
颜爵正在给她画肖像,闻言笔尖一顿,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他抬眸看她,眼底带着狡黠的笑:“不淋雨,怎知阿冰的医术如此高明?”
“油嘴滑舌。”冰璃雪红了脸,转身去收拾药箱,却没看到颜爵望着她背影时,眼底那抹化不开的温柔。
他们的感情,就像江南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抽枝发芽。颜爵会带着她去太湖泛舟,会在她晚归时提着灯笼等在巷口,会把她随口说喜欢的那支玉簪,悄悄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冰璃雪的心,像被春雨浸润的土地,慢慢软了下来。她开始期待每天清晨颜爵敲响门扉的声音,开始习惯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开始在他咳血时,心疼得恨不得替他受过。
可她不敢靠得太近。她总记得祖母临终前说的话:“雪儿,我们冰家的女子,命里带煞,莫要轻易动情,免得害了别人。”
变故发生在那年秋天。
颜爵的仇家找到了苏州城。
那天冰璃雪正在阁楼里晾晒草药,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打斗声。她跑下楼,就见十几个黑衣人围着颜爵,刀光剑影间,颜爵的青衫被血染得斑驳,却依旧挡在阁楼门前,不肯后退半步。
“阿冰,快躲起来!”颜爵回头对她喊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冰璃雪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看着颜爵被人一剑刺穿肩膀,看着他咳出的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南岭斑竹上的紫斑。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祖母的话。不是她命里带煞,而是她太过软弱,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
她抓起墙角的药杵,想冲上去,却被颜爵厉声喝止:“别过来!”
黑衣人显然不想跟颜爵过多纠缠,见久战不下,便有人绕道想从后窗闯进阁楼。颜爵见状,拼着挨了一掌,硬生生挡在了窗前,手中的剑刺穿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咽喉。
打斗结束时,夕阳正染红天际。颜爵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如纸,却对着她笑得温柔:“阿冰,别怕,我没事。”
冰璃雪跑过去扶住他,手指触到他伤口时止不住地颤抖。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却怎么也打不开药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颜爵的手背上。
“哭什么。”颜爵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带着血腥味,“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冰璃雪哽咽着说不出话。
颜爵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阿冰,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有事。”
那天晚上,冰璃雪守在颜爵床边,替他换药、喂水,一夜未眠。她看着他沉睡时紧蹙的眉头,忽然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她对颜爵说:“我们离开苏州吧。”
颜爵愣了愣,随即点头:“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们最终选择了临安。这座城不大,却足够安稳,远离江湖纷争,也远离南岭的过往。颜爵不再作画,而是开了家小小的书斋,冰璃雪则在街角开了家医馆,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
只是冰璃雪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颜爵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而她自己,也常常在夜里惊醒,梦见那些挥之不去的刀光剑影。
暮春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颜爵的旧伤又犯了,整夜整夜地咳嗽。冰璃雪守在他床边,替他换药、施针,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阿冰,别熬了,去睡会儿吧。”颜爵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不困。”冰璃雪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再忍忍,等雨停了,我去山上采些新的药材,给你换换方子。”
颜爵笑了笑,眼底却藏着忧虑:“阿冰,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冰璃雪愣住:“怪你什么?”
“怪我把你卷进这些纷争里。”颜爵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我,你本该在南岭过着安稳日子。”
“颜爵。”冰璃雪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遇见你,我从未后悔过。”
她只是后悔自己不够强大,不能替他分担些什么。
雨停的那天清晨,冰璃雪提着药篓上山采药。她记得颜爵说过,城东的云雾山有种叫“血竭”的草药,对他的旧伤有奇效。
山路湿滑,她走得格外小心。爬到半山腰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老者站在不远处,眼神阴鸷地看着她。
“你是冰璃雪?”老者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冰璃雪握紧了手里的药锄,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杀你的人。”老者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扑了过来。
冰璃雪虽不懂武功,却跟着颜爵学过几招防身术。她侧身躲过老者的掌风,抓起药篓里的草药就往他脸上撒去。老者没想到她会有这一手,一时不备,被迷了眼睛。
趁这功夫,冰璃雪转身就跑。可她毕竟是女子,体力远不及老者,没跑多远就被追上。老者一掌拍在她后心,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看到颜爵骑着马奔来,青衫猎猎,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他抱着她,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恐惧:“阿冰,撑住,别睡!”
冰璃雪想对他笑一笑,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她感觉自己的血正一点点流失,像被雨水冲刷的墨迹,在地上晕开一片。她忽然想起祖母家后院的斑竹,那些在洪水里挣扎的竹枝,原来真的会痛。
冰璃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阁楼里。窗外的斑竹被阳光照得发亮,紫褐色的斑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颜爵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的乌青重得像墨,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冰璃雪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一动,颜爵就醒了,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和后怕:“阿冰,你醒了!”
“我没事。”冰璃雪虚弱地笑了笑,“让你担心了。”
颜爵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傻瓜,说什么傻话。”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老者是当年打伤颜爵的仇家之一,一直躲在暗处伺机报复。这次上山,本是想绑架她要挟颜爵,却没想到她会拼死反抗。
“都结束了。”颜爵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低沉,“我已经处理好了。”
冰璃雪知道他说的“处理好”是什么意思,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她看着颜爵手臂上新增的伤口,忽然明白了什么。
“颜爵,”她轻声说,“我们回南岭吧。”
颜爵愣了愣:“回南岭?”
“嗯。”冰璃雪点头,“祖母留下的医书里,有个方子或许能治好你的旧伤,只是需要南岭特有的‘龙涎草’。”
颜爵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们收拾好行囊,离开了临安。马车驶离城门的那一刻,冰璃雪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路向南,风景渐渐变得熟悉起来。青山绿水,竹影婆娑,像极了记忆中的南岭。
快到南岭边界时,颜爵忽然停下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递给她:“阿冰,这个给你。”
冰璃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雕刻精致的梅花,花蕊处镶嵌着颗小小的珍珠。
“这是……”
“第一次见你时,就想送你了。”颜爵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冰璃雪拿起玉簪,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眼眶忽然就红了。她想起在苏州的雪夜,想起临安的雨巷,想起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原来都不是错觉。
“颜爵,”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像斑竹一样挣扎的时候,给了我依靠的肩膀。
南岭的秋天,比别处来得早。
冰璃雪和颜爵住在祖母留下的老宅里,院子里的斑竹依旧枝繁叶茂,紫褐色的斑点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颜爵的旧伤在冰璃雪的调理下渐渐好转,已经很少再咳血。他不再提江湖上的事,每日里就陪着冰璃雪打理药圃,或是坐在廊下看她煎药。
“阿冰,你看我画的怎么样?”颜爵拿着一幅画过来,画上是庭院里的斑竹,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冰璃雪凑过去看,忽然发现竹枝上的斑点被他画成了小小的梅花,忍不住笑了:“哪有这样的斑竹?”
“我画的,自然不一样。”颜爵得意地扬了扬眉,“这叫‘梅竹同春’。”
冰璃雪笑着摇头,心里却甜丝丝的。她知道,颜爵是想告诉她,那些伤痛都已化作点缀,不会再让她困扰。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光洒在斑竹上,像给竹枝镀上了一层银霜。
“阿冰,”颜爵忽然开口,“我们成亲吧。”
冰璃雪愣住,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眉眼温柔得像水,眼底的认真却不容置疑。
“我知道我以前有很多事瞒着你,”颜爵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但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只会对你好,用一辈子的时间。”
冰璃雪看着他,忽然就笑了。她想起那些在风雨中挣扎的日夜,想起那些满身伤痕却依旧倔强的斑竹,原来所有的等待和坚持,都是为了此刻的圆满。
她点头,声音轻得像梦呓:“好。”
婚礼办得很简单,请了邻里几个老人,在老宅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席。颜爵穿着红色的喜服,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他牵着冰璃雪的手,给长辈们敬酒,眼底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席间,有老人看着院子里的斑竹,感叹道:“都说斑竹是湘妃的泪染成的,可我看啊,这竹上的斑点,倒像是幸福的印记呢。”
冰璃雪抬头看颜爵,正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她忽然明白,那些看似伤痛的印记,其实都是时光留下的馈赠。就像这斑竹,经历过风雨,才更懂得珍惜阳光。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暖。颜爵重拾画笔,画遍了南岭的山山水水,画得最多的,还是冰璃雪在药圃里忙碌的身影。冰璃雪则守着她的医书,偶尔给邻里看些小病,日子过得安稳而惬意。
有天傍晚,他们坐在廊下看夕阳。冰璃雪靠在颜爵肩上,看着院子里的斑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忽然轻声说:“颜爵,你知道吗,其实斑竹还有个名字。”
“哦?什么名字?”
“湘妃竹。”冰璃雪轻声道,“传说舜帝南巡,死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千里寻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