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打在琉璃瓦上碎成细珠,顺着飞檐坠成珠帘。冰璃雪站在听雨轩的回廊下,指尖捻着半开的白玉兰,花瓣上的水珠顺着她皓腕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浅的湿痕。
“阿冰又在偷摘我的花。”
温润的声音裹着雨气漫过来时,冰璃雪指尖一颤,玉兰花瓣应声落地。她转身时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颜爵披着件月白长衫立在廊外,墨发被雨丝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倒比廊下那株百年玉兰更添几分清润。
“谁偷了?”她往后缩了缩手,耳尖却悄悄泛红,“这花长在轩外,算不得你的。”
颜爵弯腰拾起那片落瓣,指尖轻轻拂去水珠:“整个云深不知处,哪样不是我的?”他往前踏了半步,廊下的风卷着他袖间的墨香漫过来,“包括你。”
冰璃雪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朱漆廊柱上,疼得蹙眉。她认识颜爵三年,从他奉师命下山寻她回云深不知处那天起,这人就总爱说些没轻没重的话。明明是执掌三界文墨的上神,偏生对着她时,眼里的戏谑总比正经多。
“上神自重。”她垂眸盯着自己泛白的指节,声音细若蚊蚋。
颜爵低低笑起来,笑声震得廊外的雨都似柔和了些。他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她耳垂时,两人都顿了顿。冰璃雪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盛着的东西太过滚烫,烫得她心口发慌。
“明日便是你及笄之日。”他收回手,转身望向雨幕,“师尊说,要为你举行授印大典。”
冰璃雪猛地抬头:“授印?可我还没修成...”
“你本就该是云深不知处的继承人。”颜爵打断她,声音里的戏谑散去,添了几分她看不懂的郑重,“三年前你爹娘将你托付给师尊时,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雨渐渐停了,远处的山峦浮出青黛色的轮廓。冰璃雪望着廊外湿漉漉的石阶,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爹娘将她塞进暖轿,母亲的泪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至今记得。他们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让她跟着那位白衣上神回云深不知处,等她学成归来,一家人就能团聚。
可这三年,她连爹娘的消息都没收到过。
“我不想继承什么云深不知处。”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未散的稚气,“我想回家。”
颜爵转过身时,她正抬手抹眼睛,动作慌张得像怕被人看见。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个给你。”
那是枚通透的墨玉佩,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玉佩边缘镶嵌着细碎的月光石,在廊下的微光里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冰璃雪认得这玉佩,去年她生辰时,偷偷在颜爵的书房见过,当时他正对着玉佩出神,她问起时,他只说是故人所赠。
“这太贵重了。”她往后缩手。
“及笄礼的贺礼。”颜爵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她掌心,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掌心,引得她又是一颤,“戴着它,往后在云深不知处,没人敢欺负你。”
冰璃雪捏着温热的玉佩,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师弟们说,西王母的小女儿要来云深不知处做客,还说那位小公主心悦颜爵上神许久。她低头看着玉佩上的云纹,忽然觉得这墨色沉得有些发闷。
及笄大典那日,云深不知处漫山的玉兰都开了。冰璃雪穿着繁复的礼服跪在三清殿前,听着师尊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说些什么承先祖之志,守云深之约。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站在师尊身侧的颜爵身上。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锦袍,衬得面色愈发清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侧头,对着她勾了勾唇角,眼底的笑意像落在湖面的阳光,碎得耀眼。冰璃雪慌忙收回目光,心跳却像被什么东西撞得咚咚作响。
授印时,师尊将一枚刻着云纹的玉印按在她眉心。灼热的灵力顺着眉心涌入四肢百骸,她疼得浑身发抖,却听见颜爵在身后低低说了句“别怕”。那声音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抚平了她经脉里翻涌的灼痛。
礼成后,宾客们在瑶池边饮酒作乐。冰璃雪捧着礼服的裙摆想找个清静处,却被人拦住了去路。西王母的小女儿灵溪公主穿着一身绯红纱裙,鬓边簪着七尾凤羽,下巴抬得老高:“你就是那个从凡间找回来的野丫头?”
冰璃雪蹙眉:“公主慎言。”
“慎言?”灵溪嗤笑一声,抬手就要去扯她鬓边的玉簪,“颜爵哥哥的书房里,放着的可是我的画像,你以为凭你也配...”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力道之大让灵溪疼得惊呼。颜爵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脸色是冰璃雪从未见过的冷冽:“公主若无事,便请回吧。”
灵溪眼眶瞬间红了:“颜爵哥哥,你为了她凶我?”
“她是云深不知处未来的主人。”颜爵松开手,将冰璃雪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公主不敬,便是对云深不知处不敬。”
灵溪气得浑身发抖,跺了跺脚跑开了。瑶池边的宾客们窃窃私语,冰璃雪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背上,有好奇,有轻蔑,也有探究。她拽了拽颜爵的衣袖:“上神不必如此。”
颜爵转过身,脸上的寒意散去,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他抬手替她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我的阿冰,怎容他人欺辱。”
这声“我的阿冰”说得又轻又柔,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想起昨夜在他书房外听到的话。师尊问他,是否真要如此,他说,他欠她爹娘的,总要还。
原来如此。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原来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爹娘的嘱托。
那日之后,冰璃雪开始刻意避开颜爵。她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练剑,直到月上中天才回住处。云深不知处的弟子们都说,小师妹像是变了个人,从前总爱跟在上神身后问东问西,如今见了面都绕着走。
这日她在山涧练剑,剑气不慎劈开了崖壁上的巨石,碎石滚落时,她下意识闭上眼,却被人揽着腰往回带。熟悉的墨香漫过来,她睁开眼,正对上颜爵带着薄怒的眼眸。
“练剑也能走神?”他松开手,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若是伤了自己怎么办?”
冰璃雪往后退了两步,抱剑行礼:“谢上神相救。”
颜爵看着她疏离的模样,眉头拧得更紧:“这几日躲着我?”
“没有。”她垂眸盯着地面,“只是课业繁忙。”
“课业?”颜爵往前走了两步,山涧的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袍,“我怎么听说,你连每日的文课都旷了?”
冰璃雪抿紧唇不说话。她最怕的就是文课,那些晦涩的典籍总让她头昏脑涨,从前都是颜爵耐着性子替她讲解,可现在...她不想再依赖他了。
“跟我回去。”颜爵伸手要拉她,却被她避开。
“上神请回吧,我还没练完。”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
“冰璃雪。”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没有闹。”她猛地回头,眼眶有些发红,“上神是高高在上的文墨之神,我不过是凡...是云深不知处的弟子,我们本就该保持距离。”
颜爵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低笑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笑意:“保持距离?”他往前逼近一步,将她困在怀里和身后的山壁之间,“三年前在凡间,是谁抱着我的腿哭着说怕黑?是谁笨得连术法都学不会,要我手把手教?”
他的气息拂在她额头上,带着熟悉的墨香,却让她心慌得厉害。她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因为我欠你爹娘的?”
冰璃雪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懊恼,有愤怒,还有一丝...委屈?
“你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颜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恢复平静。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明日随我下山一趟。”
“下山?”
“你爹娘的消息。”他望着远处的云海,声音有些飘忽,“我查到些线索。”
冰璃雪的心猛地一跳,三年来的思念和担忧瞬间涌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望着颜爵的背影,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第二日天未亮,冰璃雪就已收拾好行囊。她站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外等了片刻,就见颜爵踏着晨光而来。他今日换了身青色常服,倒少了几分上神的疏离,多了些凡尘的温润。
“走吧。”他递给她一个食盒,“路上吃。”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踏入凡间的都城,冰璃雪才忍不住开口:“爹娘...他们到底在哪里?”
颜爵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她一串:“先找地方住下,我已让人安排好了。”
他们住的客栈在都城最繁华的街道旁,推开窗就能看见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冰璃雪啃着糖葫芦,看着街上的热闹景象,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她已经三年没见过这样的烟火气了。
“在想什么?”颜爵端着两碗面走进来,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
“没什么。”她咬了口糖葫芦,酸得眯起眼,“只是觉得...凡间真好。”
颜爵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喜欢的话,以后常来。”
冰璃雪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面,耳尖却又悄悄红了。她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难抗拒颜爵的温柔,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能再依赖他,可只要他稍微对自己好一点,她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动摇。
当晚,颜爵出去打探消息,冰璃雪在客栈里等着,却等来了不速之客。灵溪公主带着几个仙侍闯进来时,她正在灯下翻看颜爵留下的典籍。
“果然在这里。”灵溪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敌意,“我就知道,你缠着颜爵哥哥下山,没安好心。”
“公主误会了,我们是为了...”
“误会?”灵溪冷笑一声,挥手打翻了桌上的典籍,“云深不知处的继承人又如何?不过是个没爹娘疼的野丫头,也配跟我抢颜爵哥哥?”
“你不许说我爹娘!”冰璃雪猛地站起来,眼眶瞬间红了。
“我说错了吗?”灵溪上前一步,抬手就要打她,“你爹娘早就...”
话音未落,灵溪的手腕已被人攥住。颜爵不知何时回来了,脸色冷得像结了冰:“公主请自重。”
“颜爵哥哥!”灵溪委屈地跺脚,“是她先...”
“够了。”颜爵打断她,“我已派人送公主回瑶池,还请公主日后莫要再来云深不知处。”
灵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了她,要赶我走?”
颜爵没有回答,只是示意身后的仙侍将她带走。客栈里终于安静下来,冰璃雪看着满地散落的典籍,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
颜爵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我...”
“他们是不是不在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哭腔,“灵溪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颜爵沉默了。他蹲下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对不起,阿冰,我...”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抬起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所以你才对我好,你是可怜我,对不对?”
颜爵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疼得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他想说不是的,他对她好,从来都不是因为可怜,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当年他没能护住她爹娘,这份愧疚压了他三年,也让他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意。
“阿冰...”
“你别说了。”冰璃雪推开他,站起身往门外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夜色渐深的街道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爹娘离开的那个雪夜,想起他们说等她学成归来就团聚,想起这三年来支撑着她的那些念想,原来都只是自欺欺人。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颜爵拉住她的手腕,气息有些不稳:“别乱跑,夜里不安全。”
冰璃雪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放开我!颜爵,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觉得愧疚吗?你不是可怜我吗?我不需要!”
颜爵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忽然低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是的,阿冰,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墨香,让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她靠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将三年来的委屈和思念都哭了出来。
“我从来都不是可怜你。”颜爵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第一次在凡间见到你,那个抱着白猫蹲在墙头等爹娘的小丫头,我就...”
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足勇气:“我对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冰璃雪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
颜爵低下头,轻轻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他的吻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从眼角到鼻尖,最后落在她颤抖的唇上。
月色温柔,夜风微醺。冰璃雪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原来那些慌乱,那些心动,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阿冰。”吻毕,颜爵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责任,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因为,我心悦你。”
冰璃雪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忽然笑了,眼泪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