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璃雪第三次将指尖按在琉璃盏边缘时,檐外的雨丝恰好斜斜掠过窗棂。她望着青瓷碗里沉浮的碧螺春,茶烟袅袅升起,在眼前织成一片朦胧的雾霭。
“阿冰又在走神。”颜爵的声音带着温润的笑意从身后传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梅香,像极了那年雪夜初遇时的气息。冰璃雪回眸时,正撞见他将一件月白披风搭在臂弯,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宛如墨色丝绒上点缀的碎钻。
“刚算完北境粮草,”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冰裂纹,“今年的雪怕是要比往年来得早。”炭火在紫铜盆里噼啪轻响,将他眼底的笑意烘得愈发柔和,仿佛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颜爵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鬓发,指腹擦过她微凉的耳垂:“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时,两颗莹白的荔枝糖躺在绛色绒布上,晶莹剔透,仿佛凝固的月光。“江南新贡的,尝尝?”
冰璃雪挑眉看着他,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尚书大人如今连内务府的贡品都敢私藏了?”她拈起一颗含在舌尖,清甜的汁水漫过味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仿佛将整个江南的春天都含在了口中。
“为阿冰破例又何妨。”颜爵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案头堆叠的文书上,眉头微蹙,“这些明日再看吧,今夜陪我喝一杯。”他拍了拍手,侍女很快端来温好的梅子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里漾出细碎的涟漪,仿佛将星辰都揉碎在了其中。
冰璃雪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絮语。去年今日,他们也在这间水榭饮酒。那时她刚从漠北监军回来,铠甲上还沾着未褪的血腥气。颜爵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为她温好梅子酒,听她讲边关的风沙如何磨破了将士的铠甲,讲胡人的弯刀如何映着冷月,讲篝火旁士兵们唱的思乡小调。
“在想什么?”颜爵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执起酒壶,为她斟满酒杯,酒液与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玉珠落盘。
“想起漠北的星星。”她仰头饮尽杯中酒,梅子的酸甜混着酒香在喉间散开,“比京城的亮得多。”那里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每一颗星星都像是战士们未曾熄灭的眼睛。
颜爵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指尖总是微凉,像常年不化的冰雪。“明年开春,我陪你去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去江南,看三月的桃花,去塞北,看七月的草原。”他描绘着未来的画卷,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冰璃雪笑了,眼尾泛起细碎的纹路,像是冰雪初融时的裂痕:“大人怕是忘了,朝廷哪离得开颜尚书。”她抽回手,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她眼底复杂的情绪。
颜爵却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那便让他们等。”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欠阿冰的,总要一一补上。”
三年前那场宫变,她披甲执剑守在承天门,整整三日未曾合眼。城破的前一夜,颜爵冒死从密道送来的,不是金银粮草,而是一小罐她最爱吃的杏仁酥。那时他满身血污,玄色朝服被划开数道口子,却仍笑着说:“阿冰,撑下去。”
如今想来,那时他眼底的红血丝,怕是比她的还要重。他在朝堂上与乱党虚与委蛇,暗地里筹谋部署,夜夜不能安寝,却总能在她最疲惫的时候,送来一丝温暖的慰藉。
“酒快没了。”冰璃雪起身想去取酒,却被颜爵拉住。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别去。”他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就这样待一会儿。”他身上的冷梅香混着淡淡的酒气,形成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能隔绝世间所有的纷扰。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声敲过三响,清越而悠远。
“颜爵,”冰璃雪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闷,“他们说,陛下有意让你迎娶公主。”这句话在她心中盘桓了数日,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中人的动作明显一僵。冰璃雪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变得缓慢,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陛下确有此意。”他沉默片刻,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已经回绝了。”
冰璃雪猛地抬头看他,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异常认真,仿佛藏着整片星空的深邃。“为何?”她明知故问,心跳却像擂鼓般急促。
颜爵低头,鼻尖蹭过她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我的阿冰,该是穿着凤冠霞帔,从正门抬进我颜府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镌刻在金石上的誓言,“不是做什么侧妃,更不是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他玄色锦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冰璃雪慌忙去擦,却被他按住手。
“哭什么。”颜爵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该哭的是那些盼着我尚公主的人。”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冰璃雪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颜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自负了?”
“遇见阿冰之后。”他低头,在她唇角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梅子酒的清甜和他独有的冷梅香,“从前我总想着,要位极人臣,要青史留名。”他的吻慢慢下移,落在她的颈窝,“可现在才明白,不如与你灯下温酒,共看一场雨来得实在。”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钻出云层,清辉洒满整个水榭。冰璃雪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觉得那些朝堂纷争、权谋算计都变得遥远。此刻她眼里心里,只有眼前这个愿意为她舍弃荣华富贵的男子,只有这一室温暖的烛光和醉人的酒香。
“再喝一杯?”她拿起酒壶,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颜爵挑眉:“阿冰今日想醉?”
“难得有兴致。”她为两人都斟满酒,举杯与他轻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今朝有酒今朝醉。”
“好。”颜爵与她一同饮尽杯中酒,酒液滑入喉间,带着灼热的暖意,“今朝醉,与君同。”
夜色渐深,案上的酒壶渐渐空了。冰璃雪靠在颜爵肩头,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眼皮越来越沉。她能感觉到他正轻轻哼着一首江南小调,调子温柔婉转,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时的呢喃。
“颜爵。”她迷迷糊糊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他低头,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与整个世界的寒冷隔绝开来。
“明年……真的能去漠北看星星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意识渐渐模糊。
“一定能。”颜爵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虔诚的吻,像是对她的承诺,也像是对自己的誓言。
窗外的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水榭里,红烛摇曳,映着相拥而眠的两人。案上的文书还堆叠着,北境的粮草、朝堂的纷争、未卜的前路……这一切都暂时被隔绝在温暖的烛光之外。
今夜,只有梅子酒的醇香,只有彼此温暖的怀抱,只有那句未曾说出口的“我爱你”,在寂静的夜里悄然弥漫,如同最温柔的诗篇,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今朝醉,与君同。管他明日风霜雨雪,此刻的温暖与安宁,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