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客厅还亮着盏冷白的落地灯,颜爵把最后一片碎玻璃扫进垃圾桶时,指尖被边缘划开道细小的血口。他盯着那点殷红在苍白皮肤洇开,忽然听见卧室方向传来压抑的闷咳,像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带着湿漉漉的气音。
他放轻脚步推开门,月光正斜斜切过床沿,冰璃雪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她向来睡姿规整,像株笔挺的玉兰,此刻却把自己团成了虾米,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阿冰?”颜爵试探着叫了声,指尖刚触到她的额头就猛地缩回——烫得惊人,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冰璃雪在混沌中瑟缩了下,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翼,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呻吟:“冷……”
这声呢喃彻底打碎了颜爵心底残存的那点僵持。两小时前争吵的余温还残留在空气里,她摔门时眼底的红痕,他攥紧拳头时指节的泛白,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烧烧成了焦糊的印记。他迅速翻出体温计夹在她腋下,转身去浴室拧了冷毛巾。
“别动。”他轻声按住她想躲开的脑袋,冰凉的毛巾贴上额头时,她明显瑟缩了下,却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掌心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猫。这亲昵的姿态让颜爵心口一紧,他低头看着她烧得发红的脸颊,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解剖室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她穿着白大褂站在标本台前,晨光透过高窗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正拿着解剖刀精准地划开组织。旁边的男生不小心碰倒了福尔马林瓶,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眼,声音清冷得像结了冰:“30%浓度的福尔马林挥发气体,吸入超过十分钟会刺激呼吸道。”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总坐在第一排,笔记永远整洁得像印刷体的医学生,是全系公认的“冰山”。直到某次学术研讨会上,她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谈及罕见病研究时,眼底闪烁的光才让他窥见那层冰壳下的火焰。
体温计的蜂鸣声拉回思绪,39度8。颜爵皱眉掀开被子想抱她起来,手腕却被猛地抓住。冰璃雪半睁开眼,眼神涣散得像蒙了雾,嘴里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颜爵……”
还是连名带姓地叫,带着病中的沙哑,却依然倔强。颜爵叹了口气,反手握紧她滚烫的手指:“去医院,听话。”
她似乎在努力聚焦,过了几秒才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忽然用力拽了下他的手,把他拉得弯下腰。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颜爵刻意维持的镇定。他喉结滚动了下,声音放得更柔:“是我不好,先去看病,嗯?”
冰璃雪没再反驳,只是在被打横抱起时,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胸口。棉质睡衣下的躯体滚烫,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颜爵快步下楼,玄关处还散落着她下午买回来的脐橙,有两个滚到了鞋柜底下,像他们争执时没说出口的未尽之言。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当时的声音大概太沉,带着教授对学生的严厉,却忘了她早已不是单纯的师生。
冰璃雪正在厨房洗水果,闻言动作一顿,水流哗哗地响:“在忙实验。”
“忙到连看眼手机的时间都没有?”颜爵走近时,看到她手背上有片红肿,像是被试剂灼伤,“下午的学术晚宴你答应过会来。”
“导师临时加了实验任务。”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比起应酬,我觉得完成课题更重要。”
“可那是和国外专家对接的重要场合。”颜爵的声音忍不住拔高,“我特意帮你争取的机会。”
“颜教授,”她忽然笑了下,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你是在以导师的身份指责我,还是以……”她顿了顿,把那句“丈夫”咽了回去,换上更疏离的称呼,“颜爵的身份?”
争吵像藤蔓般疯长,缠绕着彼此最敏感的神经。他怪她总是把学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连结婚纪念日都能记错;她怨他总用审视的目光衡量她的价值,仿佛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打分的学生。最后她抓起外套摔门而出,回来时带着一身寒气,谁也没再说话。
车窗外的霓虹在冰璃雪脸上明明灭灭,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呼吸越来越沉。颜爵腾出只手探向她的额头,热度丝毫未减。他加快车速,医院急诊室的灯光很快刺破夜色,像座漂浮在海上的灯塔。
“高热伴寒战,可能是细菌性感染。”颜爵报着症状,语速平稳却难掩急切,“两小时前开始的,已经用了物理降温没效果。”
护士量血压时,冰璃雪忽然睁开眼,死死盯着颜爵胸前的口袋,那里别着支钢笔。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嘟囔着:“我的实验记录……还没写完……”
“别乱动。”颜爵按住她的肩膀,对护士解释,“她是医学院的学生,可能烧糊涂了。”
护士笑着打趣:“教授您对学生可真上心。”
颜爵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眼冰璃雪烧得通红的耳垂,轻声纠正:“是我太太。”
办理住院手续时,冰璃雪已经彻底烧糊涂了,被护士带去输液时还在挣扎,直到颜爵握住她的手说“我在这儿”,她才乖乖地松开拳头。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在寂静的病房里敲出单调的节奏,颜爵坐在床边,看着她沉睡时依然紧蹙的眉头,指尖轻轻抚平那道褶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系主任发来的消息,问他明早的课是否需要调课。颜爵回了句“请病假”,按下发送键时忽然想起,他上次请病假还是三年前急性阑尾炎手术。
晨光熹微时,冰璃雪的体温终于降到38度。她翻了个身,半睁开眼,视线落在颜爵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声音还有些发飘:“你怎么没去学校?”
“请假了。”颜爵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渴不渴?”
她没接水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清明了许多:“我们……”
“先养病。”颜爵打断她,把水杯塞到她手里,“等你好了再说。”
冰璃雪低头小口喝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轻声道:“实验数据保住了,当时摔门出去是去实验室备份数据。”
颜爵一怔,想起她手背上的红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那个晚宴……”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其实很想去的,但是导师说那个基因序列必须在今晚完成测序。”
“我不该冲你发脾气。”颜爵握住她放在被子上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输液后的凉意,“也不该用工作衡量你。”
冰璃雪摇摇头,睫毛垂得很低:“我也有错,不该说那些话。”她抬起眼,眼底还带着病后的水汽,却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颜爵,对不起。”
这声道歉让颜爵喉头发紧,他俯身帮她掖好被角,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护士来查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颜教授正低头给病床上的女孩削苹果,动作略显笨拙,果皮却连成了长长的一条线。而那个传闻中高冷的冰璃雪,正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颜教授还会削苹果呢?”护士笑着打趣,“以前看您在教研室吃苹果都是直接啃的。”
颜爵手一顿,果皮“啪”地断了。冰璃雪忍不住笑出声,烧退后的嗓音带着点甜意:“他只会削这种带弧度的。”
“那也比某些人强。”颜爵把苹果切成小块递到她嘴边,语气带着宠溺的无奈,“上次是谁想给我做水果沙拉,结果把芒果核都切进去了?”
冰璃雪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反驳:“那是因为芒果过敏的人不该吃芒果。”
护士笑着退出去时,听见病房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像春日融雪时叮咚的溪流。
下午阳光正好,颜爵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批改论文,冰璃雪靠在床头看专业书。偶尔他抬头,会看见她因为输液而有些肿胀的手正费力地翻页,便起身帮她翻过去,顺便替她调整下输液管的流速。
“这个病例分析写得不错。”颜爵指着屏幕上的论文,“思路很清晰。”
冰璃雪凑过来看,发梢不经意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意外地好闻。“是我们组最近在做的课题。”她指着其中一段,“这里的统计方法我总觉得有问题。”
“用卡方检验确实不太合适。”颜爵调出数据图表,“这类有序分类资料,应该用秩和检验。”
两人头挨着头讨论起来,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得像幅剪影。仿佛昨夜的争吵从未发生,又或者说,那些尖锐的棱角,早已被彼此的温度慢慢熨平。
傍晚时冰璃雪又开始低烧,迷迷糊糊睡着前,她抓着颜爵的袖口不放,声音软糯得不像平时:“别走……”
“不走。”颜爵坐在床边,任由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着自己的衣服,“我在这儿陪你。”
她似乎安心了些,往他这边挪了挪,额角抵着他的胳膊,呼吸渐渐平稳。颜爵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忽然想起他们领结婚证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她穿着白衬衫站在民政局门口,阳光照得她皮肤近乎透明,接过红本本时,指尖微微颤抖了下。
“以后就是颜太太了。”他当时笑着打趣,却被她冷冷瞥了眼:“在学校还是叫我冰璃雪。”
可后来在深夜的实验室,他去接她时,总能听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我老公来接我了,先这样。”语气自然得仿佛练习过千百遍。
护士来换输液瓶时,看到颜爵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字迹飘逸却工整。“颜教授还在备课啊?”
“不是。”他合上本子,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写点东西给我太太。”
那是封没写完的信,开头写着:“致阿冰: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已经退烧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病房里只亮着盏暖黄的床头灯。冰璃雪在梦中呓语,声音轻得像羽毛:“老公……”
颜爵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应了声:“我在。”
她似乎听到了,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像颗被月光吻过的珍珠。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滴答作响,却不再是单调的节奏,而是变成了温柔的催眠曲,伴着两人渐渐同步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轻轻流淌。
第二天清晨,冰璃雪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枕在颜爵的腿上,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却依然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担心什么。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银灰色的发丝上跳跃,染上温暖的金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刚触到皮肤,就被他反手握住。颜爵睁开眼,眼底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看到她时瞬间清醒,声音带着沙哑的关切:“感觉怎么样?还烧吗?”
“好多了。”冰璃雪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有些发涩,“你一夜没睡?”
“睡了会儿。”他避重就轻地起身,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太好了。”
护士来查房时,宣布她已经可以出院,但需要在家休息两天。冰璃雪收拾东西时,看到颜爵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上面还摊开着那封没写完的信。
“不许看。”颜爵伸手去抢,却被她灵活地躲开。她快速扫了几行,脸颊渐渐染上红晕,把本子合上递还给他,声音细若蚊蚋:“字写得真难看。”
颜爵低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下次换你写。”
回家的路上,冰璃雪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忽然说:“下周的学术沙龙,我提交了论文摘要。”
颜爵转头看了她一眼:“研究方向是?”
“罕见病的基因治疗。”她侧过脸,阳光落在她眼底,闪烁着熟悉的光芒,“我想试试。”
“需要什么资料可以去我办公室拿。”颜爵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我的课题数据库对颜太太开放。”
冰璃雪嘴角弯了弯,没有反驳这个称呼,只是轻声说:“晚上想吃什么?我做。”
“白粥就好。”颜爵发动车子,“你刚好,别累着。”
车窗外的梧桐叶在阳光下绿得发亮,风穿过叶隙,带着夏末特有的暖意。冰璃雪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掌心宽厚温暖,总能轻易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她忽然想起昨夜高烧时的混沌,那些无意识的依赖和呢喃,此刻想来竟有些赧然,却又带着隐秘的甜。
回到家,颜爵去厨房熬粥,冰璃雪坐在客厅整理课本,无意间看到茶几底下露出的橙色衣角——是她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脐橙。她弯腰去捡,却发现每个橙子上都贴着小小的便签,是颜爵清隽的字迹:
“上午10点:补充维生素C”
“下午3点:记得吃水果”
“晚上8点:别空腹吃”
最后一个橙子上的便签写着:“明天去买你喜欢的草莓”。日期是昨天,正是他们争吵的那天。
冰璃雪捏着那张便签,忽然听见厨房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颜爵的低呼。她跑过去,看到他正对着溢出来的粥手足无措,手背还沾着米粒。
“笨死了。”她嘴上嗔怪着,手却已经拿起抹布,“熬粥要不停搅拌。”
颜爵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对不起,阿冰。”
“知道错了就好。”冰璃雪转过身,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印下一个轻吻,像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下次再吵架,不许让我一个人。”
颜爵收紧手臂,把她牢牢拥在怀里,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再也不会了。”
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锅里的白粥咕嘟作响,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冰璃雪靠在颜爵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那些坚硬的棱角,那些固执的骄傲,在爱里都可以慢慢融化。就像冰雪总会消融,而春天,从来都在彼此的眼眸里。
傍晚时,颜爵坐在沙发上处理邮件,冰璃雪靠在他腿上看书。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帘,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冰璃雪合上书,手指轻轻划过他衬衫上的纽扣:“颜爵。”
“嗯?”他低头看她。
“老公。”她仰头看他,眼底盛着晚霞的光晕,嘴角弯起浅浅的笑,“明天我们去买草莓吧。”
颜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俯身吻上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客厅的灯光温暖而明亮,映着相拥的两人,把所有的寒冷和争执,都关在了窗外。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