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颜爵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

冰璃雪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牛奶盒，对着打开的冰箱发愣。他刚晨跑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笑着走过去想从身后抱她，却看见她眼里蒙着层茫然的雾。

“阿冰，怎么了？”他伸手替她拨开颊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

冰璃雪转过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受惊的小鹿：“颜爵，我……牛奶应该放冷藏还是冷冻？”

颜爵的手顿在半空。结婚二十五年，她最拿手的就是用鲜牛奶煮燕麦，这个问题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他心里。他压下喉间的涩意，接过牛奶盒放进冷藏室：“冷藏就好，你想喝热牛奶？我来煮。”

她点点头，眼神却依旧空茫，视线落在他手腕的表上：“今天……要去医院吗？”

“不去，”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像哄孩子似的，“今天周六，我们说好去公园喂鸽子的。”

冰璃雪这才露出点笑意，眼角的细纹弯成温柔的弧：“对，鸽子。”

可当他们走到公园，她看着手里的面包屑，又问：“颜爵，鸽子喜欢吃这个吗？”

那天下午，颜爵带她去了医院。当医生说出“阿尔兹海默症”这几个字时，窗外的雨正好停了，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病历本上，把那行诊断照得异常刺眼。

“她会慢慢忘记身边的人、事、物，”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颜爵心上，“家属要做好长期陪伴的准备。”

颜爵握着冰璃雪的手走出医院，她的指尖微凉，像揣着块初秋的冰。她仰头看他，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医生说什么了？是不是我最近总忘事，你担心我？”

他低头，在她额头印下轻吻，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医生说你太辛苦了，让我以后多做家务。”

她被逗笑了，伸手捶他的胳膊：“就知道你会找借口。”

颜爵看着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喉结狠狠滚了滚。他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笑，十七岁的少女穿着白裙子，站在画室的阳光下，手里举着画错的素描，眼睛亮晶晶地问他：“颜爵，你能教我画素描吗？”

那时的风里总带着栀子花香，而他的眼里只有她。

冰璃雪的记忆开始加速流逝，像被风吹散的沙。她会在做饭时忘了开火，会对着熟悉的街道问路，甚至有一次，她拿着手机给颜爵打电话，哭着说自己找不到家了，而那时她就站在自家小区的门口。

颜爵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陪着她。他买了个大大的相册，把他们从年少到白头的照片都整理出来，一张张贴在客厅的墙上。每张照片下面都写着日期和故事，用加粗的马克笔写着“颜爵”和“冰璃雪”。

“这是我们结婚那天，”他每天都指着照片给她讲，“你穿着婚纱跑向我，差点摔了跤。”

冰璃雪会认真地听，时不时点头，可第二天再问，她还是会茫然地摇头：“这个男生是谁？长得真好看。”

“是我，阿冰，”他耐心地重复，“我是颜爵，你的丈夫。”

“丈夫？”她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那我们很相爱吧？”

“嗯，很相爱，”他握紧她的手，把她的指尖贴在自己的掌心，“从十七岁到现在，一直都很爱。”

她的记忆像块被打碎的玻璃，只剩下些闪光的碎片。她记得自己喜欢画画，却忘了画笔该怎么握；记得颜爵的名字，却总在转身就忘了他的样子；记得家里的蔷薇花要多浇水，却忘了那是她亲手种下的。

有天晚上，颜爵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看见冰璃雪坐在床边，借着月光翻着那本厚厚的相册。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照片上年轻的颜爵，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阿冰？”他坐起身，把她揽进怀里，“怎么了？”

“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迷路的孩子，“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心里好空。”

颜爵的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拿过相册，翻到他们最近的合照，指着上面的自己：“是我，阿冰，你没忘，我就在这里。”

冰璃雪看着照片，又看看他，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颜爵，别让我忘了你好不好？”

“不会的，”他一遍遍地轻拍她的背，声音哽咽，“我不会让你忘了我的。”

为了帮她留住记忆，颜爵开始带她重走他们走过的路。他们去了大学的画室，她站在熟悉的画架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忽然说：“这里的阳光，好像总落在左边第三个画架上。”

颜爵眼眶一热——那是她当年总坐的位置。

他们去了第一次约会的梧桐道，秋天的叶子落了满地。冰璃雪踩着落叶往前走，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他笑：“颜爵，你看，落叶踩起来沙沙响，像不像……像不像你第一次牵我手时，我心里的声音？”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像，很像。”

他们去了海边，那是他们度蜜月的地方。冰璃雪站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忽然哼起一段旋律。颜爵愣了愣，那是他当年写给她的情歌，她总说调子太简单，却偷偷练了很久。

“阿冰，”他声音发颤，“你还记得？”

她摇摇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就是觉得好听。”

可即使这样，遗忘的速度还是快得惊人。她开始叫错他的名字，把他当成儿子，甚至有一次，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你是谁呀？怎么在我家里？”

颜爵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蒙了起来。

那天晚上，冰璃雪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一直喊着“颜爵”。颜爵守在床边，整夜没合眼。她烧得厉害，胡话里夹杂着他们年少时的片段——“颜爵，你画的我不好看”“颜爵，别跟那个女生走那么近”“颜爵，我好像喜欢你”。

颜爵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都藏在她心底最深的地方，在意识模糊时，才会悄悄跑出来。

冰璃雪的病情越来越重，医生建议送她去疗养院。颜爵拒绝了，他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遍，在墙上贴满便利贴，厨房贴着“开火前检查燃气”，卧室贴着“颜爵是丈夫”，玄关贴着“出门要牵颜爵的手”。

他每天给她读他们的故事，给她画素描，给她唱那首简单的情歌。他知道她可能明天就会忘记，但他还是想把这些温暖的碎片，一点点喂进她的记忆里。

儿子来看他们时，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陪着母亲拼一幅拼图。那是幅很简单的风景拼图，冰璃雪却拼得很认真，时不时抬头问：“颜爵，这片是不是放这里？”

“对，阿冰真厉害，”颜爵耐心地回答，眼里满是温柔，“我们的家，就在这片风景里。”

儿子红了眼眶，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场名为遗忘的海啸。

冬天来的时候，冰璃雪的记忆几乎完全空白了。她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蔷薇花架发呆。颜爵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给她讲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他知道，她可能下一秒就会忘记。

平安夜那天，外面飘着雪。颜爵煮了热红酒，端到客厅时，看见冰璃雪正对着墙上的婚纱照笑。那是他们最满意的一张，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两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星光。

“阿冰，在看什么？”他走过去，把杯子递到她手里。

冰璃雪指着照片上的他，又指指他本人，忽然笑了，眼里的雾散去了些，露出清亮的光：“颜爵，你看，我们年轻时，真好看。”

颜爵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他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阿冰，你记得我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他：“我好像……一直都记得你的眼睛。”

那天晚上，冰璃雪睡得很安稳。颜爵坐在床边，借着床头灯的光看着她的睡颜。她的头发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可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站在画室的阳光下，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他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低声说：“阿冰，就算你忘了全世界，我也会记得你。我会做你的记忆，替你记住我们所有的故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屋顶，覆盖了院子，也覆盖了岁月的痕迹。可有些东西，是风雪和遗忘都带不走的——是他掌心的温度，是她眼里的星光，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爱意，无论时光怎么流转，都永远鲜活。

春天来的时候，冰璃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靠在颜爵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颜爵抱着她，没有哭，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无数个寻常的午后那样。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冰，你看，蔷薇花快开了。你总说，花开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就不会结束。”

后来，颜爵还是住在那个种满蔷薇的院子里。他会每天给花浇水，会坐在窗边看夕阳，会对着墙上的照片说话。邻居们都说他太孤单了，劝他搬去和儿子住，他总是笑着摇头。

“我不孤单，”他指着身边的空位，“阿冰还在这里，她只是……暂时忘了回家的路。等蔷薇花开满院子，她就会记起来了。”

风吹过院子，蔷薇花架发出轻轻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画室里，少女笔尖划过画纸的声音。有些爱，从来不怕遗忘，因为它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岁月里生生不息，永远温暖。

作者最后这张图是我昨天看剧的时候找到的一点爵冰的线索，太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