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基地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不是莫斯科寒冬那种物理上的冷,而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这低气压的中心,就是向暖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王楚钦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块巨大的、光滑的冰面上徒劳地凿洞。每一次尝试靠近,每一次试图开口,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寒意和更坚固的冰层。向暖暖完美地扮演着她的翻译角色——精准、高效、一丝不苟。面对他时,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冰霜,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连愤怒都吝于给予。
他递过去一瓶刚买的、她最喜欢的草莓味酸奶。
她目不斜视,绕过他,拿起自己带的保温杯。
他故意在她翻译时,用蹩脚的俄语问一个极其基础的问题。
她流畅地纠正,声音平稳,眼神却始终落在维克托教练身上,仿佛他只是空气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杂音。
他训练结束,大汗淋漓地走向她,想说“走了,吃饭”。
她在他开口前,已经抱着记录本,转身和旁边的助理小刘低声讨论着什么,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王楚钦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开始怀念她气鼓鼓骂他“烦人精”的时候。至少那时,她的眼睛里是有他的。现在,他像被彻底驱逐出了她的世界地图。
而何筱雅,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冻结的冰层下游弋得更加自如。
“王选手,筋膜放松时间到啦!”她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王楚钦训练结束的瞬间,拿着各种工具笑盈盈地出现。动作依旧专业轻柔,但身体靠得更近,带着清新柑橘香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颈侧。
王楚钦浑身僵硬,像块被钉在砧板上的木头。他想拒绝,可“专业康复”的大旗让他无法发作。他只能紧闭着嘴,眉头拧成死结,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或者更衣室的方向,用全身的细胞表达着抗拒。然而,在向暖暖的角度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沉默的接受”和“无奈的纵容”。
“王选手,这个特制的舒缓膏效果特别好,我帮你涂在肩颈?”何筱雅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罐子,指尖沾着淡绿色的膏体,作势要往王楚钦因为训练而紧绷的肩颈上抹。
“不用!”王楚钦像被烙铁烫到,猛地侧身躲开,语气硬得像石头,“我自己来!”
何筱雅也不恼,顺势将小罐子塞进他手里,笑容甜美带着点嗔怪:“那你一定要记得涂哦!训练强度这么大,肌肉劳损可不是小事。”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亲昵感,“看你这么拼命,我都心疼了。”
王楚钦捏着那个冰凉的小罐子,只觉得无比膈应。他看也没看,随手就把它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噗通”一声轻响。
不远处,正低头整理资料的向暖暖,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听到了那声轻响,也看到了王楚钦丢东西的动作,但看不到他脸上的厌恶,只看到了何筱雅瞬间黯淡下去、又强撑起笑容的脸,以及那声隐约传来的、带着委屈的“王选手……”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烦人精……他当着何筱雅的面丢她给的东西?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吗?还是……只是两人之间的小情趣?毕竟,何筱雅看起来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这念头像毒刺一样扎进心里,让她胸口闷得发疼。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俄文资料上,那些熟悉的字母却仿佛都扭曲跳跃起来。
这天下午,是维克托教练针对王楚钦个人技术弱项安排的加练。训练强度极大,王楚钦像被从水里捞出来,撑着球台边缘剧烈喘息,汗水砸在地板上,右腿旧伤的位置传来阵阵闷痛。
“Очень хорошо!(非常好!)”维克托拍着巴掌,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随即又是一连串快速的俄语指令,夹杂着几个生僻的专业术语。
向暖暖站在一旁,迅速在脑中转换:“维克托教练说,刚才那组反手变线的落点和速度控制非常好,继续保持!接下来,重点强化正手位台内短球的抢攻衔接,尤其是面对对手侧旋发球时,步法要更快,手腕的发力要更突然……”
她翻译得清晰流畅,目光却始终低垂着,落在自己的记录本上,没有看王楚钦一眼。
王楚钦听着她的声音,那软糯的声线依旧熟悉,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抹了把汗,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心头那股憋闷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说“知道了”,想让她看看自己练得有多认真,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何筱雅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切好的水果和一杯冰水,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维克托教练,王选手,休息一下吧?补充点维生素和水分。”她声音清脆,将托盘放在场边的长凳上。她先是递给维克托教练一块橙子,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那杯冰水,走到王楚钦身边。
“王选手,给。”她将水杯递过去,眼神关切,“看你流了好多汗,快喝点水。” 她靠得很近,身体几乎贴着他的手臂,仰着脸看他,脸上带着甜美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王楚钦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体的疲惫和腿上的酸痛让他动作迟滞了一瞬。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何筱雅像是被他后退的动作“带”得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手里那杯冰水,“哗啦”一下,全泼在了王楚钦的胸口!
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训练衫!紧贴在贲张的胸肌上!
“啊!”何筱雅惊呼一声,满脸的惊慌失措和歉意,“对不起对不起!王选手!都怪我笨手笨脚!”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干净的毛巾,想也不想就朝着王楚钦湿透的胸口按了上去!动作急切,手指甚至隔着毛巾按在了他紧实的胸肌上!
“滚开!”王楚钦积压的怒火和厌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挥开何筱雅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王楚钦!”维克托教练不满地呵斥了一声,显然对他粗暴对待“好心”的队医助理不满。
王楚钦却像没听见,他赤红着双眼,一把扯掉贴在胸口湿透冰凉的毛巾,狠狠砸在地上!他看也没看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何筱雅,也顾不上维克托的呵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射向场边的向暖暖!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看到何筱雅“不小心”泼水,看到何筱雅“惊慌失措”地给他擦胸口,看到他“粗暴”地推开何筱雅……她会怎么想?是不是又觉得他在“打情骂俏”?是不是觉得他“欲拒还迎”?!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急于解释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暖暖!”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急切,“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她……”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向暖暖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者酸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又像看着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平静得让王楚钦瞬间如坠冰窟!
她甚至没有听完他的解释,也没有看旁边楚楚可怜的何筱雅一眼。只是平静地合上记录本,拿起笔,对着维克托教练微微颔首,用清晰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俄语说道:
“Тренер, если у вас нет других указаний, я сначала пойду переведу эти материалы. Кажется, Вану нужно время, чтобы… остыть.”(教练,如果您没有其他指示,我先去翻译这些资料了。王似乎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说完,她抱着记录本和资料,步履平稳,像一阵没有温度的风,平静地从一片狼藉(打翻的水杯、湿漉漉的地板、脸色铁青的王楚钦、泫然欲泣的何筱雅、皱着眉的维克托)旁边走过,径直走向资料室。她的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回头。
王楚钦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塑。
胸口被冰水浸透的凉意,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她的眼神冻穿的万分之一寒冷。
她叫他……王。
她甚至不愿意再叫他一声“王楚钦选手”。
她让他……冷静一下。
那句平静无波的俄语,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搅动。
他看着那个消失在资料室门后的、决绝的背影,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张了张嘴,想喊她,想冲过去抓住她解释,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渣子,又冷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胸口冰水的寒意,和心口那片被彻底冰封的、名为绝望的荒原。他好像……真的彻底失去她了。连解释的机会,都被她那平静到冷酷的眼神,彻底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