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水珠滴答坠在青石板上,说书人收了油纸伞,抖落一身潮湿,慢悠悠踱进堂内。茶客们早已候着,见他来了,纷纷催促:“先生,今日讲什么?"
说书人捋了捋花白胡子,将醒木轻轻一拍。
“今日,讲个痴人的故事。"
堂内霎时静了。炉上茶壶咕嘟作响,水汽氤氲中,老人浑浊的双眼望向窗外连绵青山。
“话说清剑宗有位仙君,名为谢长离。此人天生仙骨,十岁筑基,三十岁结丹,百岁便至元婴,乃是千年难遇的奇才。"
茶客中有人嗤笑:“这般人物,怎会痴?"
说书人摇头:“痴人最是不自知。"
他抿了口茶,继续道:“那年隆冬,山下的雨一连下了三日。而山上——"
山门前的雪下得突然。
谢长离拢着长袖站在石阶上,青玉簪束起的发丝间落了几星雪粒。他望着那个跪在青石坪中央的少年,山风卷着碎雪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将少年单薄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睫毛上结着细碎的霜花,肩头堆积的雪花已经有三指厚。他跪着的姿势很奇怪,脊背挺得笔直,脖颈却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仰着,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长离。雪花落进他的眼眶,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像是眼泪。
“仙魔混血?"谢长离轻笑,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看见少年冻得发青的指尖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把积雪染成淡红色,像雪地里开出的梅花。
少年不答,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额角撞在冰面上的闷响让谢长离心头一跳,青石板上留下个沾血的凹痕。
石阶两侧的守门弟子忍不住低呼。谢长离抬手制止他们上前,自己却往下走了两步。积雪在他云纹锦靴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叫什么名字?"
“沈...沈烬。"少年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说完这几个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点暗红,在雪地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痕迹。
谢长离瞳孔微缩。他蹲下身时,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袖中滑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朵将谢的桃花——是多年随手刺的。谢长离捏着帕子去擦少年唇边的血迹,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僵住。
那血里混着极淡的魔气。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缕魔气与他体内日夜侵蚀灵根的魔毒竟有七分相似。谢长离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几百年来镇压在灵台深处的魔毒突然翻涌,在他经脉里烧起一片灼热。
“谢长老!"身后弟子惊呼。谢长离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无风自动,袖中暗藏的符箓正在隐隐发烫。他迅速掐诀压下异动,再开口时声音比山风还冷:"跪了多久?"
“三、三天..."少年声音越来越弱,却在谢长离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五指刚触到布料就软软垂下,在月白衣袂上留下几道血痕。
谢长离看着空中的手顿了顿,忽然解下自己的白狐裘。裘衣内衬还带着体温,落在少年肩上时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抖。他故意系了个松散的结,垂下的流苏扫过少年冻裂的手背。
“穿着,别冻死了。"谢长离转身时一片雪落在少年颤抖的睫毛上,"以后唤我师尊。"
少年猛地抬头,眼中的光亮得惊人。他慌忙要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踉跄着向前栽去。谢长离下意识伸手,被撞得后退半步。少年单薄的胸膛贴着他手臂,心跳声又快又乱,像只受惊的雀鸟。
“师...师尊。"沈烬慌乱地后退,耳尖红得滴血,险些被过长的裘衣绊倒。他手足无措地站着,手指绞着裘衣边缘,指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银线绣的流云纹。
谢长离看着空落落的臂弯,忽然觉得这雪下得有些寂寞。山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一长一短,却又在某个瞬间重叠成一道。
“走吧。"谢长离转身踏上石阶,却又故意放慢了脚步。身后传来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在拐角处驻足,余光看见少年正偷偷回头,望着雪地里两串并行的脚印。
第一串脚印歪歪扭扭,后面的渐渐整齐,最后完全重合在谢长离的足迹里。山风卷着雪粒掠过,很快将那些凹陷抚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少年小跑两步跟上,裘衣下摆扫过石阶上的积雪。谢长离闻到他身上有极淡的铁锈味,混着某种冬日枯草的气息。
“师尊..."沈烬欲言又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小的云朵。
谢长离没有回头,只是将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山道两侧的梅树在雪中绽开点点红蕊,有几瓣落在少年肩头,像是落在他白衣上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