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沾衣

清剑宗的春来得迟。

山巅的积雪还未化尽，檐下的冰棱仍悬着锋利的尖角，唯有几株老梅熬过了寒冬，在料峭的风里颤巍巍地绽出零星红蕊。

谢长离支着下巴倚在窗边，案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懒得换。茶汤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霜，倒映着窗外纷扬的落花。

沈烬正在院中练剑。

少年身形如松，剑锋掠过时卷起纷纷扬扬的落花，衣袂翻飞间，竟比那漫天的花瓣还要轻盈几分。他练的是清剑宗最基础的《寒梅剑诀》，本该是凌厉肃杀的剑法，可沈烬使出来，却莫名带着几分柔韧的意味，像是雪地里倔强生长的梅枝，看似脆弱，实则暗藏锋芒。

谢长离眯了眯眼，指尖轻轻敲着窗棂。

——这孩子的剑意，不太对劲。

《寒梅剑诀》讲究"孤寒傲雪"，剑势本该冷冽如冰，可沈烬的剑招里却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缠绵之意，像是梅枝不甘寂寞，非要勾住过路人的衣袖才肯罢休。

谢长离不动声色地捻起一颗松子，在指间转了转。

“师尊！"

沈烬突然收剑，转身朝他笑。他额角沁着薄汗，呼吸微微急促，脸颊因练剑而泛着浅红，像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您看这招对吗？"

谢长离懒洋洋地抛了颗松子过去："手腕再抬高三分。"

松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沈烬眸光一凝，剑锋倏然一转，竟将那松子精准地劈成两半。松仁完好无损地落在剑身上，他眼睛一亮，小跑过来，献宝似的捧着松仁递到谢长离面前：“师尊尝尝？"

谢长离垂眸，就着他的手将松仁含入口中，唇瓣不经意擦过少年掌心。沈烬猛地缩回手，耳根瞬间红透，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

“这么怕碰？"谢长离挑眉，似笑非笑，"当初在山门前，不是撞得挺结实？"

“那……那是意外！"沈烬结结巴巴地辩解，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山下买的糖糕，还热着……"

谢长离接过，拆开油纸，甜腻的香气立刻散了出来。油纸里包着两块方方正正的糖糕，表面撒着桂花，边缘焦黄酥脆，一看就是刚出炉的。

更让他意外的是，油纸里还裹着一张薄笺。

上面工整地写着四个字——

“师尊安好。"

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体温烘的。

谢长离盯着那字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字不错。"他指尖摩挲着纸角，淡淡道，“就是太板正，像刻出来的。"

沈烬抿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左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谢长离这才发现，少年笑起来时，竟有这样一个小窝，像是雪地里被人轻轻踩出的脚印，柔软又鲜明。

——倒是比初见时那副倔强模样顺眼多了。

“师尊喜欢吗？"沈烬小声问，“我……我练了很久的字。"

谢长离不置可否，只掰了半块糖糕递给他：“吃吧。"

沈烬眼睛一亮，接过糖糕咬了一口，唇角沾了点糖屑。谢长离看着，忽然伸手，用拇指替他抹去。少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脏。"谢长离淡淡道，收回手，却莫名觉得指尖发烫。

夜里，谢长离伏案批阅弟子们的功法心得。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冷。窗外风声渐紧，偶尔有落花拍打窗棂的轻响，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地叩门。

忽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烬端着一盏杏仁茶走进来，茶香氤氲，驱散了几分夜寒。他走路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连衣摆摩擦的声响都几不可闻。

“师尊，您该歇息了。"少年低声道。

谢长离头也不抬：“放着吧。"

沈烬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茶盏下压着一张新写的字帖。谢长离瞥了一眼，这次的字迹比先前灵动许多，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墨色晕染，像是春日里被雨水打湿的花瓣。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角，忽然，胸口一阵刺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咳——"

他猛地攥紧掌心，低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袖口。

“师尊？！"沈烬惊惶地抬头。

谢长离迅速将染血的帕子攥入掌心，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然而，沈烬仍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刚折的梅花，脸色惨白。

“啪——"

梅枝落地，花瓣碎了一地。

“师尊……您……"少年声音发颤，像是被风雪冻住。

谢长离若无其事地展开染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案上的长剑，淡淡道："旧伤而已。"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的梅，“捡起来，别浪费。"

沈烬死死咬着唇，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着花瓣。他背对着谢长离，肩膀微微发抖，眼泪砸在花瓣上，又很快被他用袖子狠狠擦去。

谢长离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微暗。

——这孩子，哭什么？

窗外，夜风卷起落花，半阙残梅飘进窗棂，落在案上那盏凉透的杏仁茶旁。

像极了少年那颗小心翼翼捧来的心，还未被人好好珍惜，就已经凉了。

更深露重。

谢长离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他手里攥着那张染血的帕子，帕角绣着的桃花早已被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体内的魔毒又发作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他闭了闭眼，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转头一看，沈烬抱着件外袍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

“师、师尊……"少年声音有些哑，"夜里凉……"

谢长离没接，只问：“怎么还没睡？"

沈烬低着头：“我……我担心您。"

夜风拂过，吹乱了少年的额发。谢长离忽然发现，沈烬的眼尾还有些红，显然是哭过的痕迹。

他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外袍，却在触碰的瞬间，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魔气。

——和他体内的，如出一辙。

谢长离眸光一沉，忽然攥住沈烬的手腕：“你刚才，碰了那血？"

沈烬慌乱地摇头："没、没有！"

“说实话。"

少年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捡花瓣的时候，沾到了一点。"

谢长离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松开手，转身离去。

沈烬站在原地，看着师尊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手里的外袍缓缓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