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雨退烧后的第三天,我们建立了一种奇怪的日常。林晓蕴以"休养"为由留在了我的公寓,白天我去公司时她照顾林微雨,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吃晚餐,然后轮流给孩子讲故事。表面上看,我们就像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忽略那些沉默的间隙,和偶尔对视时空气中无形的电流。
那天晚上,林微雨睡着后,我端着两杯红酒走进客厅。林晓蕴正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城市的夜景出神。月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喝一杯?"我递给她一个酒杯。
她接过,轻轻摇晃着暗红色的液体:"谢谢。"
我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小啜了一口酒。酒精温暖了我的喉咙,给了我说出下面这些话的勇气。
"关于抚养权..."我直视她的眼睛,"我们可以共同监护。"
林晓蕴的手指在杯沿上停顿了一下:"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这三天。"我诚实地回答,"看到你和微雨在一起...她很快乐。比我一个人照顾她时快乐得多。"
林晓蕴的目光变得锐利:"你是在为那天晚上的事赎罪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我的胸口。我放下酒杯,手指微微发抖:"不。我只是...终于明白什么对她最好。"
"那对你呢?"她出人意料地问,"什么对你最好,晓阙?"
我愣住了。五年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林微雨出生后,我的生活完全围绕着她转,用忙碌的工作和育儿填满每一分钟,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空间。
"我不知道。"我最终承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晓蕴叹了口气,从窗边走到我面前蹲下。这个姿势让她比我矮了一截,不得不仰头看我。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嘴角也有长期紧绷留下的痕迹。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说,"关于那个晚上。"
我的呼吸停滞了。那个晚上——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回避的罪恶之夜。
"我被下药了,但不是完全无意识。"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酒杯,"我记得你的脸,记得你说的话...记得你哭的样子。"
血液冲上我的脸颊,羞愧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推开你?"她苦笑,"部分是因为药效。部分是因为...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我几乎不敢呼吸。
"好奇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是恨?是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这个问题悬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沉重得几乎有形。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恨吗?是占有欲吗?还是那个我二十多年来都不敢承认的可能性?
"我..."我的声音破碎了。
就在这时,林晓蕴突然皱眉,一只手捂住胸口。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酒杯从指间滑落,在地毯上砸出一片暗红色的污渍。
"林晓蕴?"我惊慌地站起来。
她已经跪倒在地,呼吸急促而浅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脏病发作。
"药!你的药在哪里?"我跪在她身边,慌乱地摸索她的口袋。
她虚弱地指了指沙发上的包。我冲过去翻找,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我冲回她身边。
"舌下含服,对吗?"我把药片塞到她舌下,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她微微点头,闭上眼睛等待药效发作。我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坐在地板上,把她的头放在我腿上。她的皮肤冰凉潮湿,呼吸仍然不规则。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我抚摸她的脸颊,声音颤抖,"别吓我,求你..."
她微微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痛苦中依然清澈:"晓阙..."
"别说话,保存体力。"我打断她,手指不自觉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你会没事的,一定会..."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这个动作如此自然,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林晓蕴的眼睛瞪大了,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医护人员已经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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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刺痛我的鼻腔,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我坐在硬塑料椅上,盯着手术中的红灯,已经三个小时了。
"晓阙?"
我抬头,看见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西装革履,显然是直接从会议室赶来的。他的脸上是我多年未见的担忧——上一次见到这种表情,还是我十岁时从树上摔下来那次。
"她怎么样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
"还在手术。"我干涩地回答,"医生说是急性心肌梗塞,需要支架。"
父亲重重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抱头。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她不该这么早发病..."他喃喃自语,"医生说至少还有五年..."
我猛地转向他:"什么意思?你知道她的病情会恶化?"
父亲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她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但最近两年恶化速度超出预期。我们...做了一些安排。"
"什么安排?"我声音提高,引得护士站的人纷纷侧目。
"冷冻精子。"他平静地说,"为了林家血脉的延续。"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原来如此。林晓蕴对林微雨的执着,突然回国收集DNA样本,甚至容忍我的存在...都是因为这个?
"你利用她。"我声音颤抖,"就像你利用所有人一样。"
父亲的表情变得冷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家。晓蕴明白这一点,她也接受了。"
"接受?"我冷笑,"她有什么选择?从小就被灌输要为家族牺牲一切的思想,连生病都要考虑传宗接代!"
"注意你的语气。"父亲警告道,"别忘了是谁给你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林家——"
"如果没有林家,我和林晓蕴可能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我站起来,俯视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因为你!因为你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不够好!"
父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错了。"
"我错在哪里?"
"我从未偏爱晓蕴。"他疲惫地说,"我只是...更担心她。从她出生那天起,医生就说她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我花更多时间在她身上,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照顾。"
我僵住了。这个解释太过简单,又太过合理。我所有的嫉妒,所有的怨恨,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父亲爱林晓蕴胜过爱我。而真相是,他只是怜悯那个随时可能死去的孩子。
"那为什么..."我的声音破碎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姐姐随时可能死去?"父亲摇头,"你那时只是个孩子。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晓蕴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她不想被当作病人对待。"
这个细节刺痛了我。林晓蕴宁愿让我恨她,也不愿让我知道真相。她承受着我的敌意,我的伤害,甚至那个罪恶的夜晚...都独自承担着。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我和父亲同时站起来,迎向走出来的医生。
"手术很成功。"医生摘下口罩,"但她的心脏功能已经严重受损,需要长期静养和密切监测。"
"她能完全康复吗?"父亲问出了我不敢问的问题。
医生犹豫了一下:"以她的病情程度...很难。最好的情况是维持现状,延缓进一步恶化。"
这个委婉的说法我们都听懂了——林晓蕴的生命正在倒计时。
"什么时候能见她?"我轻声问。
"等麻醉过了,大概两小时后。"医生看了看我和父亲,"直系亲属可以先见。"
父亲点点头,转向我:"你先回去吧,微雨需要人照顾。我留在这里。"
"不。"我出乎意料地坚定,"我要见她。微雨有保姆照顾。"
父亲审视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动机。最终他叹了口气:"好吧。但别刺激她,医生说她需要绝对安静。"
我点头,心里却知道有些话不能再等了。如果林晓蕴的生命真的所剩无几,我不想带着遗憾和未说出口的话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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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蕴被推进VIP病房时,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各种仪器连接在她身上,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提醒着房间里每个人她生命的脆弱。
父亲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了几个工作电话后不得不离开。他走前警告我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仿佛我还会伤害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现在,只剩下我和林晓蕴,以及那些不断跳动的机器。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惊讶于它的冰冷。记忆中,林晓蕴总是温暖的,即使在那个罪恶的夜晚,她的皮肤也带着生命的热度。现在,她的手像一块冰,无论我怎么揉搓都无法暖和起来。
"你总是这样。"我低声说,不确定她是否能听见,"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连生病都不让人知道。"
窗外的天色渐暗,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护士进来检查了几次,每次都给我一个同情的眼神。我拒绝了她们让我去休息的建议,固执地守在床边。
夜深时,我开始回忆。奇怪的是,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那些充满敌意的时刻,而是被时间冲淡的小片段——六岁时我发烧,林晓蕴偷偷把她最喜欢的玩具熊放在我床头;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因公出差,是林晓蕴用零花钱给我买了蛋糕;十五岁我第一次月经,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是林晓蕴塞给我卫生巾和止痛药...
这些记忆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我的心脏。我恨了林晓蕴这么多年,却选择性忘记了所有她对我好的时刻。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沉睡的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病情?"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心电监护仪稳定的滴滴声。
我俯身,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打湿了白色的床单。五年来第一次,我允许自己为林晓蕴哭泣,为所有我们失去的时光,为那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夜晚,也为这个可能随时离我而去的姐姐。
"求你别走..."我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我还没学会怎么好好爱你..."
就在这时,我感到手指被轻轻碰触。抬头一看,林晓蕴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朦胧却清醒。
"为什么哭?"她微弱地问,声音因插管而嘶哑。
我慌忙擦去眼泪,按下呼叫按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吗?需要什么吗?"
她微微摇头,目光落在我泪湿的脸上:"你...刚才说的话..."
我的脸烧了起来。她听到了?听到了多少?
"别在意。"我慌乱地说,"只是...胡言乱语。"
护士和医生冲进来,把我挤到一边做检查。我站在病房角落,看着他们忙碌,心跳如雷。林晓蕴偶尔投来的目光让我既想逃跑又想冲过去抱住她——这两种冲动同样强烈。
检查结束后,医生告诉我林晓蕴需要休息,建议我明天再来。我点头答应,却在医生离开后又溜回病房。
"你应该听医生的话。"林晓蕴虚弱地说,但嘴角有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我从来不听任何人的话。"我坐在床边,小心地不碰到任何管子,"你知道的。"
"尤其是我的。"她轻声补充。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和我们的呼吸。
"父亲告诉我了。"我最终开口,"关于你的...病情。"
林晓蕴闭上眼睛:"我就知道他会。"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出了那个折磨我整晚的问题,"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她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因为恨比怜悯容易接受。"她停顿了一下,"对你对我都是。"
这个回答像一记重拳击中我的胸口。我明白了——林晓蕴宁愿被我恨,也不愿看到我眼中的同情。而我也确实如此,恨意给了我力量,而怜悯只会让我软弱。
"那个晚上..."我艰难地开口,"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她轻声说,"但道歉不该是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什么事?"
"微雨。"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表情柔和下来,"和...家族诅咒。"
"什么诅咒?"我皱眉。
林晓蕴示意我靠近些。我俯身,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双性特征...心脏病...不是巧合。林家女性...代代相传。"
我猛地直起身子:"你是说...微雨也可能..."
她微微点头,眼神悲伤:"检查她的心脏。越早...越好。"
这个消息像冰水浇在我头上。林微雨可能遗传了林晓蕴的病症?这个可能性太可怕了,我不敢想象。
"我会安排检查。"我承诺道,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有...关于我们之前谈的...共同监护..."
林晓蕴虚弱地笑了:"现在想反悔...太晚了。"
"不是反悔。"我握住她的手,"只是想确认...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见微雨吗?"
"因为她是你的...生物学的女儿?"
"因为她是你的。"林晓蕴纠正道,"我想了解...是什么让你改变。然后我看到了...你爱她的方式...尽管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的喉咙发紧:"这能改变什么?"
"一切。"她闭上眼睛,"睡吧,晓阙。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本应离开,却无法移动脚步。最终,我蜷缩在病房的沙发上,守护着林晓蕴的睡眠。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她苍白的轮廓。我看着她胸口微弱的起伏,默默祈祷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因为只要太阳还未升起,死亡就还不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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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病房时,我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浑身酸痛。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病床——林晓蕴已经醒了,正半坐着喝一杯水。
"你没走。"她注意到我醒了,声音比昨晚清晰多了。
我揉着僵硬的脖子坐起来:"嗯。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但嘴角有一丝笑意。
护士进来给她做晨间检查,我趁机去洗手间整理自己。镜子里的女人眼睛红肿,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有睡觉时压出的印子。我用冷水洗了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回到病房时,林晓蕴已经换上了病号服,头发也简单梳理过。阳光照在她脸上,给苍白的肤色增添了一丝生气。她正在看手机,眉头紧锁。
"怎么了?"我问。
"父亲。"她放下手机,"董事会决定暂停我的所有职务,由副总代理。"
"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我难以置信,"他同意了?"
"当然。"她苦笑,"林家从不等人。"
我愤怒地掏出手机:"我要给他打电话——"
"别。"林晓蕴制止我,"这很正常。我的身体状况...确实不适合继续工作。"
"但这不公平!"我放下手机,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你为那个公司付出了那么多,他们就这样对你?"
林晓蕴静静地看着我发火,表情有些奇怪:"你在为我生气。"
我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反常。是啊,我,林晓阙,居然在为林晓蕴打抱不平?一个月前我还恨不得她消失,现在却因为她的不公平待遇而愤怒?
"我..."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很好。"她轻声说,"虽然有点晚了。"
医生团队这时进来查房,打断了我们尴尬的对话。他们讨论着林晓蕴的各项指标,用了很多医学术语,但大意是她的情况暂时稳定,但仍需住院观察至少一周。
等医生离开后,我犹豫地问:"需要我通知什么人吗?朋友...或者伴侣?"这个问题在我嘴里发苦,但我必须知道。
林晓蕴摇头:"没有伴侣。至于朋友...真正关心我病情的,现在都在这个房间里了。"
这个回答既让我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心酸。林晓蕴,那个在我眼中永远完美、永远高高在上的姐姐,居然孤独到生病时只有我这个曾经的敌人陪伴?
"微雨呢?"她突然问,"她还好吗?"
"很好。"我点头,"保姆说她昨晚睡得很香,甚至没发现我们没回家。"
"她不知道我住院了?"
"不知道。我想先...确认你的情况再告诉她。"
林晓蕴若有所思:"等她放学后...可以带她来吗?我不想她担心...但也不想瞒着她。"
这个请求如此简单,却让我喉咙发紧。她考虑得如此周到,既不想吓到孩子,又尊重她的知情权。相比之下,我过去三年对林微雨的教育简直是一场灾难。
"当然。"我轻声说,"我会带她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阳光越来越强,照在床单上形成明亮的方格。林晓蕴的手指在光斑中显得几乎透明,我能清晰地看到蓝色的血管。
"关于昨晚..."我犹豫地开口。
"我记得。"她平静地说,"你说你还没学会...好好爱我。"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她果然听到了,而且记得这么清楚。
"我...那是..."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解释。
"我很高兴。"她打断我的支吾,"因为这意味着...你想学。"
这个解读让我愣住了。不是嘲笑,不是拒绝,而是...欢迎?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我..."我正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保姆,说林微雨早上有点低烧,问要不要送幼儿园。
"怎么了?"林晓蕴敏锐地问。
"微雨...又有点发烧。"我皱眉,"但昨天明明已经好了。"
林晓蕴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带她去医院检查。现在。"
"你认为是..."
"心脏杂音。"她点头,"最早的征兆...往往是反复低烧。"
这个可能性让我浑身发冷。林微雨才三岁,如果她也患上心脏病...我无法继续想下去。
"我马上回去。"我抓起包,又犹豫地看向林晓蕴,"但你..."
"我没事。"她挥手赶我,"去吧。随时...告诉我情况。"
我冲到门口,又转身看她:"我会回来。带着微雨。"
林晓蕴微微笑了:"我知道。"
这个简单的回应让我胸口发紧。她相信我,尽管我有那么多不堪的过去。这个认知比任何责备都更有力量,推动着我跑向电梯,跑向我的女儿,跑向那个可能再次改变我们生活的医疗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