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绝望。还有身体深处不断叫嚣的剧痛和干渴。
肖战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淤泥里,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冻结的裹尸布,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吞下烧红的炭块。涧底的寒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单薄的衣料,狠狠扎进他的骨头缝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连带着身下的碎石和腐叶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视线模糊而摇晃。头顶那片被扭曲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浸透了污水的破布。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在狭窄的涧底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悲泣,钻进他的耳朵,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活下去……
父王最后那无声的嘱托,像残存的火星,在意识即将被冻僵的深渊边缘微弱地闪烁。
可是……怎么活?
那只被神秘人呵斥走的乌鸦早已不见踪影,但涧底无处不在的窥伺感却并未消失。黑暗中,仿佛有更多冰冷贪婪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块即将失去生命力的“肉块”。他尝试着动了动扭伤的脚踝,尖锐的刺痛立刻让他眼前发黑,倒抽一口冷气,呛咳起来,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刮过灼痛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恶心。他感到额头滚烫,脸颊却冰冷刺骨。糟糕……是伤口感染了?还是冰冷的河水带来的风寒?对于未觉醒的幼年血族而言,任何疾病都可能致命。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抑制不住地从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这声微弱的呻吟,在死寂的涧底却显得格外清晰。
窸窸窣窣……
那堆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劣质酒气的腐败枯叶堆里,再次传来响动。
肖战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红宝石般的瞳孔因高烧而蒙着一层水雾,艰难地聚焦过去。
那个如同人形垃圾堆般的神秘男人,慢吞吞地、带着一身枯叶碎屑和更浓郁的酸腐酒气,又从落叶堆里坐了起来。他依旧背对着肖战,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和胡须像一团纠缠的枯草。他先是用力抓了抓如同鸡窝般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挠了挠后背,动作粗鲁而随意。接着,他慢悠悠地摸索着,从破烂毛毡斗篷那深不见底的褶皱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用某种深色兽皮缝制的、同样沾满污渍和油腻的酒囊。男人拔掉简陋的木塞,仰起头,喉结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畅饮声。浓烈刺鼻的劣质酒气瞬间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混杂着原有的霉味和酸腐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肖战看着那晃动的酒囊,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瞬间被放大了十倍!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对液体的渴望——哪怕那是散发着恶臭的劣酒。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身后那道微弱却灼热的视线。他停下喝酒的动作,没有回头,只是那宽大、佝偻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男人像是极其不耐烦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在胡子里,听不真切,但那语气里的烦躁和不情愿却清晰可闻。他终于慢吞吞地转过了身,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睡眼惺忪的邋遢模样,浑浊的灰蓝色眼睛毫无波澜地瞥了肖战一眼。
那眼神,依旧空洞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肖战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递过酒囊,而是随手将那个油腻的酒囊往旁边一扔。然后,那只同样沾满污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再次探进那件仿佛连接着垃圾堆的破斗篷深处,摸索起来。这一次,他掏出来的,是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陶土罐子,同样脏得看不清本色,罐口用一块同样污糟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紧紧塞着。
男人拔掉皮塞,一股更加浓烈、极其刺鼻的混合气味猛地散发出来!像是腐烂的草药混合着某种动物油脂和浓烈的硫磺味,呛得肖战本就呼吸不畅的喉咙一阵痉挛,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前金星乱冒。
“啧。” 男人从胡子里发出一个更加不耐烦的音节,仿佛肖战的咳嗽给他添了天大的麻烦。他看也不看咳得撕心裂肺的肖战,用两根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指,从那气味惊人的陶罐里,挖出一大坨粘稠的、黑乎乎、泛着诡异油光的膏状物。
那东西看着……比淤泥还要恶心。
然后,男人就那样托着那坨散发着恶臭的黑膏,慢吞吞地、趿拉着他那双同样破烂、露出脚趾的靴子,一步三晃地朝着瘫在淤泥里的肖战走了过来。他走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散步,而不是走向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肖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红瞳因惊惧而收缩!他要干什么?这恶心的东西是什么?毒药?还是更可怕的……?
男人在距离肖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浑浊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他没有弯腰,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极其随意地、像丢垃圾一样,手腕一甩,就把那坨粘稠恶臭的黑膏,“啪”地一声,精准地糊在了肖战扭伤肿胀、沾满污泥的脚踝上!
“呃啊!” 冰凉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又混合着灼烧感的剧烈刺激,让肖战痛得惨叫出声,身体猛地一弹!
那感觉太诡异了!粘稠冰冷的药膏瞬间覆盖了皮肤,紧接着,一股辛辣、灼烫的热流如同活物般钻进了肿胀的皮肉深处!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穿刺、搅动!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几乎晕厥过去!
然而,在这难以忍受的剧痛刺激下,另一种更加清晰的感觉也随之而来——饥饿!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如同野火燎原般的、无法抑制的、对某种特定液体的疯狂渴求!血液!新鲜温热的血液!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呓语,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喉咙的干渴瞬间被放大到极致,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在尖叫!他的红瞳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鲜艳、都要妖异,死死盯住了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个散发着浓烈汗味、酒味和……鲜活生命气息的源头!男人颈侧皮肤下,那微微跳动的青色血管,在肖战此刻的视野里,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一股原始的、属于血族的掠夺本能,伴随着饥饿和剧痛带来的狂躁,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猛地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血……” 一个沙哑、模糊、带着野兽般低咆的音节从肖战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他完全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虚弱,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邪劲,竟猛地从淤泥中弹起,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张开嘴,露出两颗比同龄人类孩子稍显尖利的小虎牙,朝着男人靠近他脚踝的那只手腕狠狠咬去!
他要咬穿那层皮肤,吸吮那温热的液体!他需要它!他快要渴死了!
肖战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带着濒死反扑的凶悍!
然而,男人的反应却更诡异。
他甚至没有躲闪。
那只托着药罐的、沾着黑膏的脏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就在肖战那带着尖牙的小嘴即将狠狠咬上他手腕皮肤的刹那——
男人那只空闲的、同样脏污不堪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抬了起来。动作看似缓慢随意,却精准得令人发指。
他没有攻击,没有格挡。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根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沾着不明污渍的食指。
然后,这根手指,极其轻描淡写地,在肖战那因凶悍前扑而微微扬起的、沾满污泥和冷汗的额头上……
轻轻一点。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轻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力量碰撞。
肖战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瞬间穿透了他的额头,狠狠砸进了他的意识深处!那并非物理的冲击,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绝对的压制!那股刚刚升腾起来的、属于血族的凶戾本能,在这冰冷一指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雪,瞬间消融、瓦解!
“呃……” 肖战前扑的动作如同被冻结般僵在半空,所有的凶悍气焰被瞬间掐灭。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眼前骤然一黑,仿佛灵魂都被这一指弹出了躯壳!身体里那股邪劲瞬间消散,只剩下更加沉重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重新跌回冰冷的淤泥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红瞳中的凶光褪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茫然和惊骇。
男人收回那根点在他额头的手指,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他浑浊的灰蓝色眼睛甚至没有多看肖战一眼,那眼神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麻木和空洞,仿佛刚才弹指间瓦解了一个幼年血族本能的,根本不是他。
他慢条斯理地,用那根刚刚点在肖战额头上的、同样脏污的手指,再次从那气味惊人的陶罐里挖出一大坨黑膏,然后,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像给牲口抹药的态度,将药膏“啪”地一声,糊在了肖战胸前衣襟被撕裂、露出大片擦伤和淤青的皮肤上!
“嘶——!” 冰冷粘稠的药膏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带来的不再是脚踝那种诡异的灼痛,而是如同无数冰针刺入伤口的尖锐剧痛!肖战疼得身体猛地弓起,倒吸一口冷气,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泥,狼狈不堪。
男人完全无视他的痛苦反应。他粗鲁地、毫无章法地将那恶臭的黑膏在肖战胸前几处明显的伤口和淤青上胡乱涂抹开。动作生硬,力道不小,仿佛在揉搓一块脏抹布。肖战疼得浑身发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再次惨叫出声。
做完这一切,男人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麻烦又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看也不看蜷缩在淤泥中、因为剧痛和屈辱而微微发抖的肖战,随手将那气味刺鼻的陶罐塞子塞好,重新揣回他那件仿佛百宝袋(或者说垃圾袋)般的破斗篷深处。然后,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沾在破毛毡上的枯叶碎屑(其实只是让污渍分布得更均匀了些),趿拉着破靴子,一步三晃地,重新走向他那个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落叶堆。
在即将重新躺回去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那只脏手再次探进斗篷深处,摸索了几下。
这一次,他掏出来的不是药罐,而是那个之前被他扔在一边的、油腻的兽皮酒囊。
男人拔掉木塞,没有自己喝。他拿着酒囊,依旧背对着肖战,手臂以一种极其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施舍的姿态,往后一扬。
哗啦!
一股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劣质液体,从酒囊口倾泻而出,没有半点准头地泼洒在肖战身边的淤泥和碎石上,溅起肮脏的水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肖战惨白的小脸上,带着冰凉和劣质酒精的辛辣。
“喝。” 一个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和极度不耐烦的单字,从男人乱糟糟的胡子里飘了出来,像是对待路边一条快死的野狗。
然后,他就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把那个倒空了大半、软塌塌的酒囊也扔在了肖战旁边的烂泥里。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彻底耗尽了力气,或者说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一头扎回那堆腐败的枯叶里,翻了个身,再次将那个脏污不堪的背影留给了整个世界。
涧底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河水呜咽和肖战压抑痛苦的喘息。
肖战蜷缩在冰冷的淤泥里,胸前和脚踝上糊着的恶臭药膏带来一阵阵诡异而剧烈的刺激感,混合着伤口的疼痛和高烧的晕眩。脸上被溅到的劣酒冰凉刺鼻。那个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的空瘪酒囊,像是对他此刻处境最残酷的讽刺。
他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污泥和药膏的、冻得发青的小手,没有去碰那个肮脏的酒囊,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身边淤泥里一块冰冷尖锐的碎石。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让他混乱而绝望的意识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红宝石般的眼瞳里,映着身下污浊的泥泞,映着那散发着恶臭的药膏,映着那个被随意丢弃的酒囊,最终,定格在枯叶堆里那个散发着霉烂气息的、一动不动的肮脏背影上。
空洞的眼神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被剧痛和屈辱点燃的、如同极地寒冰般凛冽的恨意。
活下去……
是的,要活下去。
用尽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