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
视野里只有无边无际、粘稠翻涌的猩红。那是母后在刺目电光中碎裂的身影,是父王悲恸欲绝、布满血丝的眼瞳,是石壁上溅开的、属于忠诚护卫的温热液体,是王一博兜帽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阴影……
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炸开,骨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碾碎,内脏被疯狂搅动。巨大的冲击波将他像一片枯叶般狠狠抛起,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发出沉闷的骨肉闷响。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他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胸前早已被血污浸透的丝绒外套上,晕开一朵朵绝望的暗花。
“母后……”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微弱的气音。他挣扎着,试图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那团吞噬了至亲的、逐渐散去的蓝白电光。
光芒黯淡处,只有一片焦黑的痕迹,几缕未曾燃尽的、带着焦糊气味的衣料残骸在灼热的空气中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母后……那个会温柔哼唱摇篮曲、会用温暖手指拂过他额发的母后……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不——!!!”
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咆哮响彻山腹!血族之王,他尊贵的父王,如同一头彻底疯狂的远古凶兽,周身爆发出恐怖的血色能量风暴!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团焦痕,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仿佛想要抓住那消散的最后一缕气息。那红瞳中的怒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焚烧一切的、足以毁灭世界的悲痛和疯狂!
“畜生!我要你们陪葬!”血族之王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猛地转身,那双熔岩地狱般的红瞳死死锁定在手持电光锤、刚刚完成致命一击的王家家主身上!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力量在不顾后果地疯狂攀升!
然而,就在他凝聚起足以撕裂空间的恐怖一击时——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利器入肉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突兀地响起。
血族之王前冲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缓缓低下头。
一截闪烁着幽暗紫芒的、淬着剧毒的银质弩箭尖端,冰冷而残忍地,从他华丽长袍的前胸心脏位置,透了出来!暗红色的、属于血族皇者的血液,正顺着那淬毒的箭头,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发出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嗒…嗒…”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血族之王眼中的疯狂和悲痛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极致痛楚和某种了然的冰寒。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射出这致命一箭的人是谁,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血腥和硝烟,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入口处,那个依旧沉默站立的身影上——王一博。
王一博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造型精巧、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质手弩。弩弦还在微微震颤。他的兜帽依旧深垂,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有握着弩弓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只不久前还指向肖战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托着射穿了血族之王心脏的凶器!
“父……父王……”肖战被这惨烈的一幕彻底击垮了。他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瘫软在冰冷的石壁下,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痉挛。红宝石般的眼瞳死死睁着,清晰地倒映着那穿透父王胸膛的毒箭,倒映着父王挺拔的身躯在剧毒和心脏重创下无法控制地摇晃,倒映着王一博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如同死神代言人般的冰冷轮廓。
信任……分享……秘密基地……徽章……“别怕”……那只温暖的手……那只指向他的手……那只握着弓弩的手……
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疯狂地旋转、碎裂,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猩红的虚无。
“嗬……”血族之王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喘息,身体晃了晃,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暗红的血液如同决堤般从胸前和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岩石。他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红瞳,此刻光芒正在飞速黯淡,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但他依旧强撑着,抬起头,目光越过步步紧逼、脸上带着残忍狞笑的血猎们,再次投向入口处的王一博,也投向蜷缩在角落里、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肖战。
那目光,是如此的复杂。有滔天的恨意,有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有对自身疏忽的悔恨,有对爱妻逝去的无尽悲凉,但最终,都化为了投向肖战的那一瞥中,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最后的、无声的嘱托。
活下去。
肖战读懂了。
“杀了他!彻底解决!”王家家主冷酷的声音如同丧钟,手中的电光锤再次亮起危险的蓝白光芒,指向跪地的血族之王。
“父王——!!!”肖战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剧痛的身体,手脚并用地朝着父王的方向扑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他只想抓住父王,只想阻止这一切!
然而,太迟了。
就在他扑出的瞬间,血族之王最后凝聚起一丝残存的力量,猛地抬头,对着扑来的肖战,那双即将熄灭的红瞳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决绝光芒!那不是攻击,而是一股强大而柔和的、带着空间扭曲感的推力!
“走——!!!”
伴随着一声耗尽生命力的嘶吼,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最温柔的狂风,瞬间包裹住扑来的肖战,将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卷起!力量精准地避开了他扭伤的脚踝,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势头,将他狠狠地抛向石壁上一个极其隐蔽、被荧光矿石阴影覆盖的角落!
那里,是秘密基地另一条极其狭窄、只为紧急逃生准备的暗门!肖战曾无数次好奇地摸索过,却从未真正开启过。
砰!
肖战的身体重重撞在那片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壁上。预想中的坚硬撞击没有到来,他撞入了一片冰冷的、带着传送魔法特有眩晕感的黑暗!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他!
“不——!!!”在身体被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肖战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空间。
他最后的视野,定格在父亲的方向。
他看到王家家主那闪烁着毁灭电光的巨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落!刺目的蓝白光芒瞬间吞噬了父王单膝跪地、浑身浴血的身影!他看到了父亲在光芒中最后望向他这边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威严、慈爱、此刻却只剩下无尽黑暗和一丝微弱释然的红瞳,在强光中如同两颗破碎的、泣血的宝石,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湮灭。
他甚至……似乎听到了骨骼碎裂、血肉在恐怖能量中瞬间碳化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视野被绝对的黑暗吞噬。冰冷、旋转、失重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黑暗和冰冷中,彻底沉沦、坠落……
……
刺骨的冰冷。
不是风雪那种干燥的寒冷,而是粘稠的、带着腐朽淤泥气息的、浸透骨髓的湿冷。
肖战是被冻醒的,或者说,是被身体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生生拽回人间的。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污浊水雾。冰冷的液体包裹着他,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和淤泥腐败的气味。他猛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污水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却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水……冰冷的河水?
他挣扎着,试图移动身体。剧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和后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那场惨烈屠杀的真实。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条湍急河流的浅滩边缘,下半身还浸在刺骨的河水里,上半身则陷在岸边湿滑冰冷的淤泥中。
意识一点点艰难地拼凑。
破碎的城堡……温暖的山腹……刺目的电光……母后消散的身影……穿透父王胸膛的毒箭……毁灭的巨锤……还有……王一博……那双寒星般的眼睛……那只指向他的手……那只握着弓弩的手……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溢出。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再次昏厥的绞痛,比身体上所有的伤痛加起来还要痛上千百倍!信任被碾碎、至亲在眼前灰飞烟灭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残存的意识。
他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沾满淤泥的手,撑着身下冰冷的鹅卵石,想要爬出水面。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腹间翻江倒海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细软的银发(此刻已沾满污泥和血污,变成肮脏的灰黑色)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完全拖离了冰冷的河水,瘫倒在布满碎石和腐叶的河岸边。他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幼猫,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
视野稍微清晰了一些,但依旧昏暗。他茫然地转动着红宝石般的眼瞳,打量着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处幽深的山涧底部。两侧是高耸入云的、覆盖着墨绿苔藓和枯藤的峭壁,陡峭得如同刀劈斧削。头顶的天空被茂密的、扭曲的树冠遮蔽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惨淡的、仿佛也带着寒意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枝叶的缝隙,吝啬地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勉强照亮了涧底奔腾的浑浊河水、湿滑的黑色岩石和厚厚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腐殖层。空气潮湿冰冷,弥漫着浓重的苔藓、腐烂植物和淤泥混合的怪味,死寂得可怕,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这里是哪里?离那座承载着所有幸福与最终噩梦的城堡有多远?他不知道。父王最后的力量,将他随机抛向了未知的绝境。
冷……好冷……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湿透的单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失血和剧痛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残存的热量和意志。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牙齿咯咯作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沾满污泥、遍布细小伤口的手臂,停留在左手腕上。
那里,原本戴着一条细细的、镶嵌着小小红宝石的银链——那是母后在他五岁生日时亲手为他戴上的。此刻,银链不见了。是被河水冲走了?还是在撞击中遗失了?又或者……是被那些血猎……?
母后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几乎将他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他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昏过去……不能……父王最后的话……活下去……
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开始疯狂撕咬他的胃。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身体的剧痛和寒冷在持续消耗着他仅存的生命力。他只是一个未觉醒的、七岁的血族孩童,在这荒无人烟、危机四伏的绝境里,他渺小得如同蝼蚁。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跌回冰冷的淤泥里。扭伤加上坠落时的撞击,伤势显然恶化了。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突兀的翅膀拍打声从头顶浓密的树冠中传来!
肖战猛地抬头,红瞳警惕地收缩。
一只通体漆黑、体型硕大的乌鸦,正稳稳地停在一根低垂的、光秃秃的枯枝上。它歪着小小的脑袋,那双漆黑、圆溜、毫无温度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俯视着蜷缩在淤泥中的肖战。
那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观察一堆……腐烂的肉块。
肖战的心猛地一沉。在这死寂的涧底,这只乌鸦的出现绝非偶然。它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掠食者?还是……更可怕的东西的眼睛?
乌鸦的喙微微张开,发出几声短促而沙哑的“呱——呱——”,声音在寂静的山涧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不祥的丧钟。
它动了动爪子,在枯枝上不安地踱了两步,漆黑的眼珠始终没有离开肖战。那目光,充满了对脆弱生命的漠视和一种……冰冷的贪婪。
肖战浑身冰冷,不是因为涧底的寒气,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恐惧。他挣扎着,试图抓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碎石作为武器,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乌鸦似乎察觉到了猎物的虚弱,它张开翅膀,作势欲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滚开!扁毛畜生!”
一个沙哑、低沉、带着浓重鼻音和不耐烦的呵斥声,如同闷雷般,突然从涧底更幽暗的阴影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那只正准备俯冲的黑乌鸦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猛地振翅高飞,如同离弦的黑箭般仓皇地钻入浓密的树冠,消失不见了。
肖战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扭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在涧底最深处,靠近湿滑岩壁的地方,那里堆积着厚厚的、腐烂的落叶和枯枝,形成一片更加幽暗的角落。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此刻,那片腐败的落叶堆,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身影,慢吞吞地、带着一身浓重的、混合着劣质酒气和长久不洗澡的酸腐霉味,从枯叶堆里坐了起来,还懒洋洋地伸了个巨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是一个……极其邋遢的男人。
乱糟糟、如同鸟窝般纠缠打结的灰白色长发和同样蓬乱纠结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布满血丝、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灰蓝色眼睛,和一只酒糟鼻。他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各种可疑污渍、破破烂烂的厚重毛毡斗篷,斗篷边缘甚至还有被虫蛀的破洞。他就那样大剌剌地坐在散发着腐臭的落叶堆里,像一堆被遗忘的垃圾。
他打了个长长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哈欠,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那双浑浊的灰蓝色眼睛,懒洋洋地瞥向瘫在淤泥里、狼狈不堪、正惊恐望着他的肖战。
目光在肖战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尤其在他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醒目的红宝石眼瞳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里没有王一博初见时的惊奇或关切,没有血猎的憎恶和杀意,甚至没有刚才那只乌鸦的贪婪和漠视。
只有一种……如同看路边的石头、看腐烂的落叶、看空气一般的……彻底的、麻木的、毫不在意的……空洞。
“啧。”男人从乱糟糟的胡子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耐烦,仿佛只是驱赶了一只恼人的苍蝇。他慢吞吞地抓了抓如同鸡窝般蓬乱的头发,似乎觉得有点痒,然后……竟然又慢悠悠地躺了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肖战,把自己重新埋进那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叶里,只留下一个脏污不堪的、蜷缩起来的背影。
仿佛刚才那一声呵斥,只是他睡梦中的呓语。
仿佛肖战这个浑身浴血、奄奄一息、拥有异色眼瞳的孩子,还不如他身下那堆腐败的落叶值得关注。
山涧里,只剩下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以及肖战自己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冰冷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