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椅子硌得慌，路垚裹紧棉袄，在阮婷玉“一点不许漏”的指令下，努力回忆着昨晚的倒霉经历。刚说到凌晨四点多穿着睡衣哆哆嗦嗦出门，巡捕房前厅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又极具穿透力的女声，带着不容忽视的咋呼
白幼宁乔探长！独家！给个独家呗！
只见一个穿着时髦格子呢大衣、短发微乱的年轻女孩，像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脖子上挂着个崭新的莱卡相机，手里挥舞着笔记本和钢笔。她亮晶晶的眼睛飞快扫过前厅，瞬间锁定了乔楚生，以及他旁边穿着怪异正说得唾沫横飞的路垚，还有那个气质清冷、站姿笔挺的陌生女子
女孩灵活地绕过阻拦的巡捕，直接冲到乔楚生面前，相机镜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路垚那张写满“我冤”的脸
白幼宁这位就是那位‘睡衣杀手’路垚少爷？久仰大名啊！说说呗？穿着睡衣杀人是什么感觉？刺激吗？
路垚正沉浸在诉苦和即将洗刷冤屈的激动中，被这突如其来的“睡衣杀手”称号和挑衅语气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猛地站直指着白幼宁，声音因为恼怒拔得更高了：
路垚喂！你谁啊？什么睡衣杀手？你才杀手！你全家都杀手！我是被冤枉的！懂不懂？冤、枉、的！还有，谁准你拍了？把相机放下！
白幼宁丝毫不怵，反而把相机又凑近了些，笑嘻嘻道
白幼宁哟，脾气还不小！被冤枉的？穿成这样出现在凶案现场，怀里还揣着凶器，换谁不怀疑你啊？说说嘛，路三土，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路垚你！
路垚他抱着手臂，故意拖长了腔调，慢悠悠地说
路垚哦 我当是谁呢。穿得人模狗样，拿着新相机，手指头却脏兮兮带着墨渍和笔茧，一看就是赶稿子沾的。脚上靴子不便宜，可惜保养不当蹭上了油墨，估计是跑新闻钻小弄堂蹭的。也不知道你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当，怎么非要当整天挖人隐私，写些捕风捉影的八卦消息，小报记者啊。和你爹白老大吵架了吧，白大小姐？
白幼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身份的羞恼和震惊。她指着路垚
白幼宁你胡说什么！谁是小报记者！我是正规记者！还有，你怎么知道……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
路垚我怎么知道？
路垚得意地扬着下巴，刚才的憋屈一扫而空，仿佛打了场胜仗
路垚谁不知道乔探长是白老大的义子，在租界里，看在白老大的面子上，谁不给他几分薄面。能这么在巡捕房咋咋呼呼还命令他的，也就只有白老大的独生女儿，白幼宁，白大小姐
他看向脸色更黑的乔楚生
路垚你们巡捕房安保不行啊，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这小报记者要是乱写，污蔑我这清白之身，乔探长，你可得负责！”
乔楚生“路垚你闭嘴！
乔楚生被吵得脑仁嗡嗡响
他烦躁地冲白幼宁吼道：
乔楚生白幼宁！这里没你的新闻！赶紧出去！再捣乱我让老爷子派人把你‘请’回去！
白幼宁被路垚揭了老底，又被乔楚生吼，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路垚一眼：
白幼宁路三土！你等着！我记住你了！你等着上我的头条吧！
她跺了跺脚，转身气呼呼地跑了。
路垚看着她的背影，得意地哼了一声
路垚小样儿，跟我斗！
乔楚生你也给我消停点！
乔楚生没好气地瞪了路垚一眼，转向阮婷玉，
乔楚生阮小姐，车备好了，去现场吧。
他真是受够了这俩活宝。
阮婷玉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这场闹剧，仿佛在看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吵架。
阮婷玉观察力尚可，但用错了地方。精力留着破案。
说完，拎起勘察箱，率先向外走去。
路垚被表姐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又蔫了几分，赶紧裹紧棉袄，趿拉着布鞋跟上。乔楚生看着风格迥异的姐弟，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上海的天，好像更阴了。
巡捕房的旧吉普车在陈旧的弄堂里颠簸穿行。路垚裹着那件旧棉袄，在后座把自己缩成一团，尽可能远离中间那具盖着白布、散发着阴冷死气的担架。阮婷玉坐在副驾驶，腰背挺直如松
乔楚生亲自开车，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鹌鹑状的路垚，没好气
乔楚生路少爷，别装死了！待会儿到了地方，眼睛给我放亮点！你这‘唯一’出现在案发后现场的人，要是找不出点有用的东西，我看你这嫌疑还是洗不清！
路垚立刻从棉袄里探出头
路垚乔楚生！你少给我扣帽子！我是被冤枉的！洗清嫌疑靠的是证据！不是靠你吓唬！
乔楚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接话。阮婷玉则全程沉默，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陈家弄堂
车子在弄堂口停下。警戒线拉起，气氛肃杀。斜对面，“亨达利钟表行”被围得水泄不通，脚手架未拆，沙石满地。
巡捕房警员探长！钱贵没在钟表行！
乔楚生搜！仔细搜！
这边刚安排完
白幼宁乔探长！！独家！《新月日报》需要真相！
白幼宁灵活地绕过警戒线冲过来相机对准了路垚
白幼宁路先生，洗冤在望，有何感想？
路垚刚想回怼两句“小报八卦”，却被阮婷玉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阮婷玉拎起勘察箱，径直走向陈家门口的警戒线
阮婷玉精力留着破案，少做无谓争执。
路垚立刻偃旗息鼓，瞪了白幼宁一眼，赶紧跟上。
陈秋生家的小院弥漫着血腥与陈腐的气息。死亡现场在正屋门槛内一步之遥，青石板上的血迹狰狞刺目。
阮婷玉戴上手套，蹲下身，强光手电光柱在地砖缝隙和门槛边缘，很快，她用小镊子从一处靠近门槛内侧、血迹边缘的砖缝里，极其小心地夹起一颗沾着暗红污渍的银灰色贝母袖扣。
路垚我的扣子！
路垚真掉这儿了！晦气！
阮婷玉将袖扣封入证物袋，目光随即投向门槛内侧靠近门框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几道极其细微、被灰尘半掩的浅白色刮擦痕迹
阮婷玉乔探长，这里有拖拽痕迹，朝外，力量大且仓促。末端有顿挫凹痕。
乔楚生蹲下细看
乔楚生像是硬物剐蹭？
阮婷玉嗯。宽度、深度和顿挫感，符合金属工具手柄末端，如扳手或锤柄，强行拖拽时剐蹭门槛木质结构所致。
路垚此时也蹲了下来，就在阮婷玉旁边。他没看那痕迹，反而凑近死者陈秋生被暂时安放在门板上的尸体，尤其是那双已经僵硬的手。他皱着眉，看得非常仔细，甚至不顾血腥气，凑近了观察死者指甲缝里的深色污渍。
路垚姐，你之前说死者指甲缝里有特殊气味，是机油？
阮婷玉是重型机械润滑油气味。
路垚点点头，目光又扫过死者微微扭曲的脸颊和脖颈，最后停留在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关节处几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茧子和轻微变形上。他若有所思。
这时，阮婷玉站起身
阮婷玉乔探长，我需要一点时间，对死者进行更细致的骨骼和伤痕检查。这有助于确定凶手的身高、力量、惯用手，甚至可能反映出一些职业习惯。
乔楚生请便。
阮婷玉走到尸体旁，戴上口罩和更薄的橡胶手套。她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轻轻按压、触摸死者的颅骨轮廓、肩胛骨、手臂尺骨桡骨、手指关节、甚至胸肋骨
路垚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小院陈设，又看向斜对面嘈杂的钟表行，最后落回门槛内侧那几道剐痕和死者手上。突然，他猛地一拍大腿
路垚滋！
路垚我明白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路垚顾不上腿疼，眼睛亮得惊人，指着死者
路垚乔探长！你看陈老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关节有茧！还有轻微的变形！这不是拿笔或者打算盘磨出来的！这是长期用力握持、扭转某种圆柱形硬物才会形成的！比如扳手！或者钟表匠用的那种精密旋杆！
他又指向门槛内侧的剐痕
路垚再看看这个痕迹！方向朝外，末端顿挫！说明什么？说明凶手行凶后，想把凶器拖走或者藏起来，结果手柄底部在慌乱中重重剐蹭到了门槛！这力量很大，说明凶手当时很紧张，动作幅度大！
路垚结合我姐发现的死者指甲缝里的机油味，还有……
路垚姐，你刚才检查骨骼，能看出死者死前有剧烈反抗吗，凶手大概多高？力气如何？
阮婷玉死者胸骨第三、四肋轻微骨裂，系生前遭受钝器猛击胸部所致。尺骨桡骨无防御性骨折，但肩关节有轻微撕裂伤，结合颈部肌肉挫伤和窒息征象，推断凶手是从后方突然袭击，以手臂勒颈窒息为主，辅以钝器击打。凶手身高应在五尺七寸至五尺九寸，力量中等偏上，惯用右手。死者指关节的变形和茧子
阮婷玉确如你所言，符合长期使用需要大力扭动的工具，如大型扳手。这与布匹商常见的指部特征不符。
路垚得到阮婷玉专业结论的支持，更加兴奋：
路垚听见没！乔探长！死者自己手上就有长期使用扳手的痕迹！指甲缝有机油！说明他死前很可能和凶手争夺过凶器！或者至少近距离接触过沾满机油的东西！而凶手行凶后试图拖走凶器剐蹭了门槛！结合钟表行老板钱贵失踪，还有我听见的往东边跑的脚步声！
他用力指向斜对面的钟表行
路垚凶手就是钱贵！杀人动机可能跟生意纠纷或者别的什么有关！凶器就是那把沾了血和机油、手柄底部有新剐痕的扳手，一定还在钟表行里！他跑得匆忙，来不及带走或者彻底销毁！很可能就藏在店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或者后院！
乔楚生被路垚这一连串严密、迅速且得到法医佐证的推理震住了。这小子虽然穿着睡衣棉袄像个球，但清晰的思路，不容小觑。
乔楚生阿斗！带人把钟表行给我再翻一遍！特别是工具堆、后院、柴火垛！重点找手柄底部有新鲜剐痕、沾油渍的扳手！快！
外面立刻传来更响亮的应和声和翻找声。
白幼宁在警戒线外听得真切，相机快门按得飞起
白幼宁睡衣奇侠现场推理锁定真凶！钟表行老板钱贵插翅难逃！这标题绝了！
路垚听到白幼宁的喊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凑到阮婷玉身边
路垚姐，我这推理还行吧？没瞎说吧？
阮婷玉观察细致，逻辑链完整，结合法医证据，指向明确。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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