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警员探长!找到啦!后院柴火垛底下!用破油毡盖着!
巡捕高举着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冲过来,木柄陈旧,末端黑色橡胶上赫然是几道深而凌乱的新剐痕!钳口和手柄连接处,沾满暗红发黑的污渍!手柄中段还粘着灰白粉末!
巡捕房警员血!还有石膏粉!
乔楚生接过扳手,他仔细对比钳口变形、手柄剐痕、刺鼻的机油和血腥混合气味、灰白粉末,一切证据都完美印证了路垚的推理和阮婷玉的发现!
乔楚生全城通缉钱贵!发通缉令!照片贴满上海滩!所有出城路口设卡!挖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抓!
他回头,目光扫过阮婷玉沉静如水的脸,又落在路垚那张写满“快夸我”的得意脸上,最后瞥了一眼线外兴奋的白幼宁。案子破了,路垚嫌疑彻底洗清,这本该轻松的时刻,他却觉得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因为阮婷玉那句关于怀表窃贼的疑问,还悬而未决。而眼前这个穿着睡衣、脑子却好使得吓人的路三垚,和这个能画骨,读心的冷面法医凑在一起,乔楚生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巡捕房的探长位子,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路垚可不管这些,他只觉得扬眉吐气笑嘻嘻凑近阮婷玉
路垚姐,案子破了,我是不是能……
乔楚生想都别想!钱贵没落网,案子就不算结!跟我回巡捕房!录详细口供
路垚哎哎哎!乔楚生!放手!我这衣服!我姐刚夸我!你就不能温柔点
阮婷玉看着被拖走的表弟,又看了一眼乔楚生紧绷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白幼宁拍证物时,闪烁的相机镜头上。
上海滩的风,似乎才刚刚开始吹动。
路垚终于录完了那份冗长繁琐的口供,他揉着发酸的手腕,身上总算换回了自己的浅灰色西装马甲和长裤,虽然头发还有点乱,但总算摆脱了睡衣棉袄的滑稽形象。
乔楚生行了,签字画押
乔楚生把笔录推到他面前,语气依旧硬邦邦,但眼神里的戒备明显少了许多
乔楚生在钱贵归案、案子彻底查清之前,你的行动范围,最好就在租界内。随传随到,懂吗?
路垚懂懂懂!乔大探长!
路垚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大名,按了个鲜红的手印,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路垚那我现在能跟我姐走了吧?再待下去,我都快被这屋里的烟味儿汗味儿,腌入味儿了!
乔楚生没理他的贫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阮婷玉。她换下了风尘仆仆的旅行装,穿了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着同色开司米薄开衫,正低头翻看着一份英文医学期刊,侧脸沉静,仿佛周遭的嘈杂都与她无关。察觉到目光,她抬起头,平静地迎视。
乔楚生阮小姐
乔楚生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客气
乔楚生路垚可以暂时离开,但此案还有疑点未明,尤其是那块怀表的失窃
阮婷玉我明白
阮婷玉合上期刊,站起身
阮婷玉有任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随时通知我。我的住址,稍后会留给巡捕房,关于怀表,如果有窃贼的线索,也请告知。
乔楚生自然
乔楚生点头,看着阮婷玉那张过分冷静的脸,心里那点关于“偷表和杀人不一定是同一个人”的疑虑,似乎也找到了一个暂时搁置的理由。
路垚姐!走走走!
路垚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外面的新鲜空气让他猛吸了一大口。
阮婷玉微微颔首,拎起她那个半旧的牛皮行李箱,跟着路垚走了出去。乔楚生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片刻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刚送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薄薄卷宗。

军政世家,满清贵族后代。乔楚生看着那几行字,眉头深深皱起。路垚那副吊儿郎当、死皮赖脸的样子背后,竟然是如此显赫却也沉重的家世。还有阮婷玉,难怪她身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清贵和冷冽。他烦躁地把卷宗合上,塞回抽屉深处,用力锁上
路垚租住的公寓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条还算清净的弄堂里。是一栋老式石库门房子的二楼
路垚“姐,地方是小了点,但胜在清净!关键是便宜!”
他掏出钥匙,刚插进锁眼,门还没开,身后就传来一个又嗲又利落的女声
沙太太“哟!垚垚!今朝哪能嘎早回来啦?房租考虑得哪能了呀?阿拉可是等侬好几天了哦!”
路垚身体一僵,脖子有些僵硬地转过去。
楼梯转角处,站着一位穿着时兴的宝蓝色阴丹士林旗袍、裹着雪白貂皮披肩的窈窕女子,她约摸三十出头。
路垚沙……沙太太!
路垚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
路垚您看您,还亲自跑一趟!房租的事,那个……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保证!
沙太太宽限?
沙太太垚垚啊,不是姐姐不讲情面。侬看看侬,住进来三个月了,房租拖拖拉拉,水电费还要我垫付!上次说去红房子吃大餐还钱,结果人影都没有啦!这次又拖!当姐姐开善堂的啊?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路垚的鼻尖,
沙太太今朝不把三个月房租结清,侬跟侬这位漂亮朋友
她眼风扫过阮婷玉
沙太太就只好另寻高就了哦!
路垚被数落得面红耳赤,他求救般地看向阮婷玉,眼神可怜巴巴。
阮婷玉从始至终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路垚那张写满窘迫和哀求的脸上,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嫌弃,以及更深沉的困惑。
她上前一步,挡在路垚身前
阮婷玉他欠你多少房租?
沙太太三个月,连水电,一共一百二十块大洋。
阮婷玉没说话,直接打开随身的手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夹。她数都没数,从里面抽出一小叠崭新的、印着交通银行字样的钞票,看厚度远不止一百二十块
阮婷玉这是一年的租金。多退少补。以后他的房租水电,直接找我结算。
沙太太和路垚同时瞪大了眼睛。
沙太太一,一年?!
沙太太下意识地接过那厚厚一叠钞票,手指捻了捻,确认是真钞无误,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刻薄变成了春风般的和煦
沙太太哎哟喂!这位小姐真是爽快人!大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垚垚啊,侬看看侬,有这么好的姐姐,早说嘛!
她喜滋滋地把钱收进自己精致的鳄鱼皮手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备用钥匙递给阮婷玉,
沙太太钥匙拿好!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姐姐我!水电费单子我月底送过来!你们姐弟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哦!
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下楼走了,留下浓郁的香水味。
路垚看着阮婷玉递出去的那叠钱,心疼得直抽抽,那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
路垚姐!你不用给她那么多!我很快就能……
阮婷玉闭嘴。
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薄怒。她拿起备用钥匙,自己打开了门。
阮婷玉没有立刻进去,她看着路垚这间小小的公寓,又盯着路垚比去年巴黎见面时,明显瘦了的脸。
阮婷玉路垚
阮婷玉离家出走,拒绝家里安排,就为了过成这个样子?
路垚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自己只是暂时困难,想说他有本事养活自己,但在阮婷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此刻充满了不解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颓然地靠在门框上,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被家长抓包的孩子。
阮婷玉拎着行李箱走进房间,她没有坐下,只是转过身,背对着路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阮婷玉“家里给我安排了第八个相亲对象。是张总长的三公子,刚从德国留学回来,据说一表人才,前程远大。
阮婷玉母亲说,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我若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让两家都难堪。
路垚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阮婷玉挺直的背影。
阮婷玉没有回头
阮婷玉所以,我拿着工部局的聘书,连夜买了船票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直视路垚,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阮婷玉我来上海,不是为了抓你回去。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路垚看着阮婷玉看着她眼中那份与他如出一辙的,对家族束缚的抗拒和挣脱后的茫然。
他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们姐弟俩,一个从北平逃到上海,一个从法国躲回上海,看似天差地别,内里却是一样的狼狈不堪,都是在家族精心编织的金丝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只想寻找片刻自由的囚鸟。
路垚姐
路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同病相怜的酸楚
路垚我……
阮婷玉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可怜
阮婷玉从今天起,我住这里。
阮婷玉房租一人一半,你的那份,记得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