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踏入宗主府时,夕阳正斜斜照在朱漆廊柱上。玄尘长老从案牍后抬头,看见弟子染血的衣襟与愈发挺拔的身姿,眼角皱纹里都漾出笑意:“回来了。”
玄冥单膝跪地,额间冷汗混着尘土:“参见宗主。”话音未落,便被一股柔和灵力托起。玄尘走到他面前,指尖擦过他脸颊结痂的伤口,难得放软了声音:“这次和凌尘一战,虽败犹荣。”
玄冥猛地抬头,对上师父眼底从未有过的温和,喉间突然发紧。记忆里玄尘总是板着脸将他丢进试炼场,罚他在暴雨中跪上整夜,此刻那双手却像儿时为他包扎伤口般轻柔。
“抱歉,”玄尘收回手,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对你太严格了。”案头的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映得满墙宗门训诫微微晃动,“可这天下,唯有强者才能护住想护的人……当年你父母战死时,若我更强些……”
玄冥心头一颤。他从未想过,那些严苛训诫背后藏着这般愧疚。他突然想起自己重伤那日,藏在袖中的疗伤秘法——那泛黄的羊皮卷边角,分明是玄尘年轻时亲笔批注的字迹。
“弟子明白。”玄冥握紧腰间弯刀,刀锋映出玄尘微驼的背影,“我定会成为宗门的剑,也会成为……您的盾。”
玄尘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弟子腰间若隐若现的秘法残卷,嘴角终于彻底化开一抹笑意。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晚风卷着案上卷宗翻动,将未说出口的关切,都揉进了满室沉香里。
玄冥垂眸听着玄尘的叮嘱,目光不经意扫过宗主府墙角的青石——那上面还留着他十二岁时摔倒磕出的凹痕。记忆突然翻涌,带着雨后青苔的腥涩气息漫上心头。
那时的他总被同门嘲笑“废柴”,经脉脆弱得像薄纱,连最基础的灵力运转都磕磕绊绊。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玄尘将他唤到藏书阁,指尖抚过满架古籍:“玄冥,试试修习西方魔纹体系如何?”
“可宗门向来……”玄冥攥紧衣角,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资质从来不是枷锁。”玄尘抽出一本烫金典籍,扉页上的魔纹在烛火下流转暗红,“你对灵力感知敏锐,只是东方功法太过刚猛。西方魔纹以符文为引,正适合你这般细腻的性子。”
少年望着师尊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忽然发现对方鬓角不知何时爬上了银丝。那夜玄尘亲自握着他的手,在羊皮纸上勾勒第一道魔纹,温热的掌心透过颤抖的指尖传来:“记住,修行从无正道歧途,只有适与不适。”
“弟子明白。”玄冥回过神,发现玄尘正凝视着自己腰间的魔纹护腕——那是他修习魔纹体系后,师尊悄悄为他炼制的本命法器。窗外暮色渐浓,师徒二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恍若当年藏书阁里,那两道相互扶持的剪影。
玄冥跪坐在青砖地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却固执地仰起头:“父亲,是我在演武场动用魔纹,坏了宗门规矩,请您责罚。”
玄尘背着手立在窗前,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要将跪坐在地的少年笼罩。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玄冥母亲留给他的最后念想。
“起来吧。”玄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可知为何宗门近年对西方体系打压得如此厉害?”他转过身,眼底是玄冥从未见过的疲惫,“我经历两代宗主更迭,皆因权力倾轧而亡。如今这位宗主忌惮我们玄家势力,又对西方魔纹心存偏见,认定那是‘旁门左道’。”
玄冥猛地抬头,记忆里那些被同门嘲讽、被长老斥责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原来那些刁难,不只是因为他资质差,更是因为背后站着被猜忌的玄家。
“家族事务缠身,我……”玄尘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实在腾不出手护你周全。”他上前一步,想伸手扶起儿子,却又僵在半空,“修习魔纹这条路凶险异常,但你若认定了,便走下去。只是……”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莫要再让我看见你浑身是伤地跪在我面前。”
玄冥眼眶发热,重重叩首:“孩儿明白!定要在这夹缝中闯出一条路,护玄家,也护父亲!”晨光穿透窗棂,将两人的身影紧紧缠在一起,恍若一道刺破阴霾的光。
自那日与父亲深谈后,玄冥的闭关石室内昼夜流转着诡异而绚烂的光芒。青铜香炉里的檀香从未断过,袅袅青烟缠绕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东方道教的符咒与西方魔纹交叠,却总在触及某个临界点时轰然崩解。
“三修之法当真不可行?”玄冥抹去嘴角血迹,指尖还残留着魔纹崩碎的灼痛。他望着石案上并排放置的《金刚经》与《道德经》,突然将两卷古籍狠狠揉碎。纸页纷飞间,他咬开手腕,鲜血在经文残片上晕开,化作半佛半道的诡异图腾。
闭关室外,玄尘长老握紧腰间玉佩,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灵力爆鸣,苍老的面庞满是担忧。某次试探性推门,他看见玄冥浑身浴血,却仍在以佛教手印结道教法诀,西方魔纹在周身盘旋,宛如索命的锁链。
“停下!”玄尘冲上前按住他颤抖的手,却被玄冥眼底疯狂的执念刺痛。少年抹去唇边血沫,声音沙哑却坚定:“父亲,我若不搏这一线生机,如何对抗那些既忌惮玄家,又歧视魔纹的人?”
然而无论怎样疯狂尝试,东西方力量始终如油与水,强行相融便会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反噬。当玄冥带着浑身伤痕走出闭关室时,他的衣襟上还凝结着暗红血迹,三修的尝试终究化作镜花水月。但他握紧双拳,望着宗门高耸的观星楼——败又如何?他不会再让父亲失望。
玄冥倚着斑驳的城墙,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玄家祖传的玉珏,方才回忆中的画面还在眼前翻涌。寒风卷着黄沙掠过他染血的战甲,远处传来零星的战鼓余韵。
“大人,是否要回宗门休整?”士兵小心翼翼的问询打断了他的思绪。
玄冥垂眸看着掌心交错的裂纹,那里还残留着三修失败时灼烧的痕迹。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与决绝:“不必了。”沙哑的嗓音惊飞了城头上栖息的乌鸦,“把玄家祖祠最深处的《万象归墟录》取来——我要再试三修。”
士兵脸色骤变:“那古籍……历代家主都严禁翻阅!”
“现在由我做主。”玄冥猛地转身,铠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眼底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光,“告诉宗主,若我能在三修大成后活着归来,便去给他道喜;若不能……”他抬手握住腰间佩剑,剑锋出鞘三寸,寒芒映出他决绝的面容,“玄家从此再无玄冥此人。”
夜幕降临时,玄冥独自踏入荒郊古祠。月光穿透漏风的窗棂,照亮他展开的古籍。泛黄的纸页上,玄家先祖用血书写下的警告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而他只是将玉珏按在心口,喃喃自语:“父亲,这次……我一定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玄冥踏入荒郊古祠的靴声惊起梁间宿鸦,月光穿透残破的窗棂,在《万象归墟录》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暗影。指尖刚触到那行用血书写就的禁忌咒文,记忆突然不受控地倒带——六岁的凌渊正皱着小脸,将木勺重重拍在石桌上,碗里焦黑的“糕点”还冒着缕缕青烟。
“凌尘你试一下!”凌渊捏着鼻子把碗推过去,胖乎乎的脸颊皱成包子,“这根本不是人吃的!”
七岁的凌尘晃着羊角辫,粉扑扑的小手拽住哥哥的衣角直摇晃:“不好吃吗?人家第一次学做糕点……”水汪汪的杏眼里蓄满委屈,“哥哥明明说想吃甜的……”
“我、我没说让你往里面加蝎子啊!”凌渊跳起来,木勺当啷掉进碗里,溅起几点黑渣,“而且蜂蜜和辣椒粉怎么能混在一起!”
“可是爷爷的炼丹炉里,好多奇怪的东西混一起就会发光呀!”凌尘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哥骗人……”
元神空间内,御辰的虚影还泛着未褪的青绿色,望着凌渊哄弟弟的模样,忍不住咂舌:“你对你弟也太好了。这么难吃的东西都说好吃。”
凌渊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的“星空糖”残渣,斜睨他一眼:“上神这是羡慕了?”指尖突然凝出一缕灵力,裹着半块黑黢黢的糖球飘向御辰,“要是馋了,我不介意再请你尝尝——毕竟,您刚才还说‘不过是凡间点心’呢?”
御辰的元神虚影猛地往后一缩,流光都变得凌乱:“不行!”他声音拔高,尾音还带着方才被辣到的颤抖,“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我这可是尊老爱幼。”凌渊笑得眉眼弯弯,作势又要将糖球往前送,“上神既夸我对弟弟好,那分您一半心意,不是应当的?”
“住、住手!”御辰的虚影瞬间缩成豆点大,“再过来,本尊就……就把你元神空间搅个天翻地覆!”话音未落,那点流光“嗖”地扎进空间深处,只留下凌渊憋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元神世界里回荡。
沈剑心晃着折扇在青石板路上溜达,忽觉一阵风卷着张传单糊到脸上。他扯下纸片,见上头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红笔圈着大字:“祖传驱邪,无效退款!今夜子时玄月楼,免费试法!”
“这年头骗子都这么明目张胆?”他挑眉正要随手扔掉,传单背面的小字突然泛出微光——“寻有缘人破解千年阵法,事成赠《无上剑诀》残卷” 。沈剑心折扇“啪”地合上,嘴角勾起弧度:“有点意思,倒要看看是哪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敢拿剑诀当诱饵。”攥着传单,他顺着人群往玄月楼方向挤去,衣摆扫过街边摊,惊得糖葫芦颤巍巍晃了晃。
沈剑心刚要将传单揣进怀中,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街角阴影处立着道颀长身影。那人玄色道袍绣着暗金云纹,竹编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巴,袖中隐约垂落半卷符纸,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这位道长留步!”沈剑心折扇轻点,几个闪身拦住去路。那人周身气息陡然一凝,袖口藏着的桃木剑发出嗡鸣。沈剑心盯着对方腰间若隐若现的太极玉佩,扬了扬手中传单:“玄月楼的事,我有点兴趣。”
道袍人沉默片刻,沙哑嗓音裹着寒意传来:“子时三刻,独自来。”话音未落,袖中突然甩出张黄色符纸,沈剑心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时,街角只余几片飘落的枯叶,方才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摩挲着传单上逐渐发烫的符咒,嘴角勾起玩味的笑——这场“法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沈剑心将传单折好塞进袖中,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声。抬眼望去,街角“悦来饭庄”的酒旗正随风招展,他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木屐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声响:“老板!来几样拿手好菜,再烫壶好酒!”
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出头,见是位白衣胜雪、气质出尘的少侠,立刻满脸堆笑:“客官您里边儿请!小店的招牌红烧肉肥而不腻,清蒸鲈鱼鲜掉眉毛,保准合您口味!”说罢扯着嗓子朝后厨喊:“两荤一素,再加坛女儿红——”
沈剑心挑了靠窗的八仙桌坐下,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窗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望着楼下街道,想起方才神秘道士的邀约,思绪渐渐飘远,直到伙计将冒着热气的菜肴端上桌,浓郁的香气才将他拉回现实。
沈剑心摸出碎银搁在桌上,瞥见邻桌颤巍巍的老汉正抿着黄酒,便凑过去笑道:“爷爷,方才街角那个穿道袍发传单的,您知道他啥来头不?”
老汉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吧嗒着旱烟袋:“小娃娃家家的,问那牛鼻子老道做啥?”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他朝街对面努了努嘴,“半月前突然冒出来的,总在玄月楼附近晃悠,听说会画符驱邪……”话音未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桌沿,“咳、咳……后生别沾惹他,那楼不干净……”
沈剑心刚想追问,老汉却突然眼神发直,颤巍巍指向窗外。他猛地回头,只见方才那戴斗笠的道袍人正立在街对面,斗笠下的阴影里,一点寒芒若隐若现。
沈剑心攥着发烫的传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老汉那句“那楼不干净”在耳畔回响,他忽然转身拔腿狂奔,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直奔城主府。
推开斑驳的朱漆大门,沈剑心气喘吁吁地撞进前厅。凌渊正蹲在地上摆弄灵石,闻声抬头,手里的灵石“当啷”落地:“你跑这么急,是被鬼追了?”
“比鬼还刺激!”沈剑心抹了把额角的汗,眼睛发亮,“玄月楼闹鬼,有个神秘道士发传单说能驱邪,还藏着剑诀残卷!”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凌渊,敢不敢跟我闯一遭?”
凌渊瞳孔骤缩,想起方才在元神空间里被黑暗料理支配的恐惧,又瞥见沈剑心眼底燃烧的兴奋,喉结动了动。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咔嗒”一声——凌尘不知何时出现,正把玩着一柄桃木小剑,歪头笑道:“哥哥们要去探险?带我一个!”
凌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下巴,盯着凌尘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故意阴森:“那鬼楼里啊,有长着獠牙的红衣女鬼,还有会吃小孩的僵尸,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凌尘非但没被吓住,反而把桃木剑往腰间一插,胸脯挺得高高的:“我不怕!我学了爷爷教的护身符,还带着哥哥给的雷击枣木!”说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黄符,上头歪歪扭扭的符文透着股憨劲。
凌渊见状,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乱弟弟的头发:“行,那你可得跟紧了。要是被鬼抓走,哥哥可不会去救你。”嘴上这么说,却悄悄将新画的驱邪符塞进凌尘袖中,转身对沈剑心挑眉:“走,让我们会会那些牛鬼蛇神。”
三人踩着满地枯叶,终于来到玄月楼前。朱漆剥落的匾额在夜风里吱呀摇晃,露出底下斑驳的“凶宅”二字。沈剑心刚跨上台阶,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寒意,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蒙尘的窗棂死死盯着他。
“这邪气……”他握紧腰间佩剑,剑身泛起细微震颤。青苔遍布的石阶上,隐约可见暗红痕迹蜿蜒,像是干涸的血迹。凌渊挡在凌尘身前,指尖凝出淡金色符咒,却在触及楼门的瞬间“刺啦”一声化作飞灰。
“不对劲。”凌渊脸色凝重,转头看向始终安静的凌尘,却见弟弟正仰头望着楼顶,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扭曲的阴影——本该空无一人的屋檐上,不知何时立着个黑袍身影,斗笠下飘出的符纸在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当日发传单的神秘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