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清晨,林雁舟第一次自己扶着墙走到窗边时,刘霄杉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
晨光漫过他的肩膀,把绿萝叶片上的绒毛照得根根分明。
“能站稳了?”刘霄杉回头时,手里还捏着喷水壶,水雾在阳光下散成细小的虹。
林雁舟点点头,指尖在玻璃上按出淡淡的印子。楼下的花坛里,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正弯腰捡垃圾,校服后颈的标志隐约眼熟——是他们高中的校徽。“
今天周末,学校组织志愿活动?”
“好像是。”刘霄杉放下水壶,走过来替他理了理病号服的领口,“昨天张老师说,要带几个学弟学妹来看看你,我没答应,怕吵着你。”
林雁舟的指尖顿了顿。他想起自己的高中校服还在衣柜最底层压着,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藏着某次运动会的草屑。
“其实……”他刚要说话,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护士压低的争执声。
“家属不能进监护室!病人还在观察期……”
“我就看一眼,他是我……”后面的话被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切断,只剩下模糊的尾音,像根细针轻轻刺过耳膜。
林雁舟转过头时,刘霄杉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没事,可能是别的病房的家属。”
他伸手揽住林雁舟的肩膀,想把人往回带,指尖却触到对方骤然绷紧的后背。
“刚才那个声音……”林雁舟的目光还胶着在走廊尽头,“有点耳熟。”
刘霄杉的心猛地一沉。他比谁都清楚那声音是谁的——是周砚,他们高中时的班长,也是当年唯一知道林雁舟偷偷攒钱买那枚旧项链的人。
纪轻尘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听错了吧。”刘霄杉的声音尽量平稳,“纪轻尘不是在英国吗?”
林雁舟慢慢转回头,眼底的疑惑还没散去。他确实没听清完整的名字,但那声线里的急切,像极了高三那年,纪轻尘抱着发烧的他冲进医务室时的语气。“也许吧。”
他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新吊坠,金属的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
中午送餐时,护工带来个牛皮纸信封,说是门卫转来的,没有寄件人信息。
刘霄杉拆开时,里面掉出几张照片——都是林雁舟高中时的样子。有在教室睡觉的侧脸,有在操场跑步的背影,还有一张,是他蹲在花坛边,手里捏着半枚碎掉的吊坠,侧脸被夕阳染得发红。
照片背面没有字,只有右下角用铅笔淡淡的画了个星号。
林雁舟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发颤。这组照片的角度很刁钻,显然是偷拍。他想起高三那年,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时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或是埋头做题的同学。
“谁寄来的?”他抬头时,正撞见刘霄杉盯着照片出神,眉头拧成个结。
“不知道。”刘霄杉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封口处的胶水已经干透,边缘泛着旧黄,“像是放了很久才寄出来的。”他顿了顿,忽然把照片拢起来塞进抽屉,“别想了,也许是哪个同学整理旧物时发现的。”
林雁舟没说话。他望着抽屉的方向,颈间的新吊坠像是有了重量,坠得锁骨微微发沉。他记得很清楚,捏着碎吊坠的那天,是他发现项链修好后又莫名断裂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在放学路上,看到刘霄杉的书包侧袋里,露出半截和他同款的修理发票。
当时只当是巧合。
傍晚换药时,护士带来个新的陪护床,说是后勤刚调配来的。“302床的家属反映床板太响,正好你这边需要,就先调过来了。”护士一边组装一边念叨,“昨天调走你们原来那张时,床底下还掉了个小东西呢,银闪闪的,像是枚……”
“护士,”刘霄杉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些,“麻烦帮我递下扳手。”
护士被打断话头,哦了一声转身去拿工具。林雁舟的目光却落在护士刚才站立的地方,地板缝里,似乎还嵌着点细碎的银光。
夜深后,刘霄杉趴在床边睡着了,呼吸均匀。林雁舟悄悄挪到床沿,借着月光往地板缝里看——是半枚银色的链条扣,断口处有明显的弯折痕迹,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
这不是他那枚项链的款式。
他的指尖刚碰到那枚链扣,走廊里忽然传来电梯“叮”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是一串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病房门外。
林雁舟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顿了顿,缓缓抬起手,似乎要推门。
就在这时,刘霄杉忽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哼了句:“雁舟?”
门外的影子像是被惊到的鸟,瞬间缩了回去。紧接着,脚步声匆匆远去,混在深夜的寂静里,渐渐听不真切。
林雁舟靠回床头,手心已经沁出冷汗。他摸了摸颈间的新吊坠,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挡不住后背泛起的寒意。
窗台上的绿萝还在安静地生长,叶片上的水雾早已干透。抽屉里的照片,地板缝里的链扣,门外的影子……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正被无形的线慢慢串起。
他忽然想起刘霄杉昨天给绿萝浇水时,说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些东西埋得再深,遇着合适的雨,总会冒出来的。”
当时只当是随口闲聊,此刻却像根冰锥,轻轻凿开了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天快亮时,林雁舟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再次睁开眼,刘霄杉正蹲在地板上,用根细铁丝往缝里戳——他显然也发现了那半枚链扣。
“找到了。”刘霄杉直起身,掌心托着那枚银饰,晨光从他肩头漏进来,照亮断口处的锈迹,“看着有些年头了。”
林雁舟接过链扣,指尖在弯折处摩挲。这枚比他原来的那枚更细,链扣内侧刻着个极小的“墨”字,笔画被磨得快要看不清。
“韩清墨的名字里也有个墨字。”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刘霄杉的背僵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个创可贴,把链扣包起来塞进自己钱包:“说不定是谁掉的,医院人多眼杂。”
他转身去倒热水,声音听不出异样,“今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试试走路?”
林雁舟没应声,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刘霄杉走路时,左肩会比右肩稍低些——那是高中打篮球时替他挡了一肘子留下的旧伤。
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当年爱喝温吞水,记得他画画时总爱咬着下唇,却独独对纪轻尘的事,讳莫如深。
早餐后,张老师带着两个学弟学妹来了。小姑娘抱着束向日葵,怯生生地说:“林学长,我们是美术社的,听说你画得好,想来……想来看你。”
林雁舟接过花,向日葵的暖香冲淡了些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谢谢。”他看向张老师,“您怎么跟他们说了?”
“就说我有个得意门生,在这儿养伤呢。”张老师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在他颈间的吊坠上顿了顿,随即笑起来,“霄杉这孩子也是,昨天拦着不让来,怕你们年轻人聊不拢。”
刘霄杉正给学弟拿水果,闻言笑了笑:“主要是怕吵着他休息。”
两个学生里,男孩拿着速写本,小心翼翼地问:“林学长,能给我们讲讲您高中时画画的事吗?比如……比如您总在笔记本上画的那个7号球员?”
林雁舟的笔尖顿了顿。他确实画过很多次穿着7号球衣的刘霄杉,投篮的、运球的、被阳光晒得眯起眼的……那些画后来都被他揉成纸团扔了,只除了一张——被刘霄杉捡走,夹在当年的美术笔记里,后来又随包裹寄到了病房。
“就是随便画画。”他含糊道。
“可周学长说,那是您画得最好的系列。”女孩忽然开口,眼睛亮晶晶的,“纪学长还说,您当年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7号球员买了枚篮球吊坠,后来……"
“小萌!”张老师忽然打断她,“不是让你别乱说话吗?”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僵住。男孩拽了拽女孩的衣角,女孩吐了吐舌头,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刘霄杉手里的苹果“咚”地掉在果盘里,滚了几圈停在林雁舟脚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弯腰去捡苹果,指尖在果皮上掐出几个月牙印。
林雁舟望着脚边的苹果,忽然觉得很累。
原来当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那些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心事,早就像梧桐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蔓延出了那么多分叉。
张老师匆匆带着学生走了,临走时塞给林雁舟个纸条,上面写着:“纪轻尘昨天回了趟学校,翻了当年的社团档案。”
林雁舟捏着纸条,指腹把字迹都磨花了。窗外的向日葵朝着阳光,花盘转了个小小的角度,像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我去打水。”刘霄杉拿起热水瓶,脚步有些急。
林雁舟没拦他。他看着那道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伸手拉开抽屉,拿出那几张照片。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照片上,蹲在花坛边的少年侧脸发红,手里捏着的半枚吊坠,断口处的形状,竟和地板缝里找到的那枚链扣,隐隐相合。
走廊里传来热水瓶倒地的脆响,伴随着刘霄杉压抑的闷哼。
林雁舟猛地站起身,扶着墙往外走——他忽然想知道,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到底藏着怎样的真相。
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林雁舟的影子在光斑里慢慢移动,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断层上,疼,
却又带着种终于要触底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