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

金麟台的玉阶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像一条通体雪白的长蛇。金光瑶的裙摆扫过台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垂下的玉佩——那是金子轩"不小心"碰掉后，又"恰好"由她接住的，上面刻的"金"字边角还留着新鲜的磨痕。

"妹妹走得这么快，可是急着见父亲？"金子轩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带着金氏子弟特有的慵懒腔调。他三步并两步追上来，肩头的芙蓉纹样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和聂明玦书房里那盏走马灯上的图案惊人地相似。

金光瑶在台阶停下脚步。这里是个微妙的位置，往上能望见金麟台主殿的飞檐，往下则看清整个白玉阶梯——就像她此刻的处境，进退两难。她缓缓转身，恰到好处地让月光照亮脸颊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鞭痕，声音带着初来乍到的怯意："兄长说笑了，只是......瑶儿怕失了礼数。"

金子轩突然伸手，指腹擦过她额角的伤疤。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却带着薄茧，划过皮肤时能清晰感受到那种刻意压制的力道。"父亲最疼懂事的孩子。"他的拇指停在她眉骨处，那里还有聂怀桑挣扎时留下的指印，"尤其是......像瑶儿这样，懂得审时度势的孩子。"

殿门两侧的铜鹤香炉突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金光瑶知道有人在暗中窥视，那些藏在廊柱后的眼睛，正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她顺势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声音低得像叹息："兄长教训的是。"

"教训谈不上。"金子轩收回手，退后半步，目光却始终锁在她半敞的衣襟上。那里的红痕在月白里衣下若隐隐现，有被束胸带勒出的印子，还有几处暧昧的青紫，像是某种挑衅的纹身，"父亲在偏殿等你，他说......有份大礼要送你。"

大礼。金光瑶的心猛地一沉。金子轩转身时，她看见他袖口绣着的金线莲花，针脚繁复奢靡，却远不及聂明玦书案上那支玉簪来得实在。那个粗人至少不会用"大礼"这样的词，来形容一场精心布置的羞辱。

偏殿的檀香浓得呛人。金光瑶撩开沉重的云锦门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她们低垂的发髻上沾着血迹，青灰色的裙摆下露出一截被打断的手指。殿中铺着雪白的狐裘地毯，金光善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枚鸽血红的玉佩，玉佩上系着的红绳已经发黑，显然有些年头了。

"瑶儿？"金光善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钟。他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在昏暗的宫灯下闪着算计的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光最终停在她腰间那块"捡来"的玉佩上，"抬起头来。"

金光瑶依言抬头，刻意让右脸上的鞭痕正对他的视线。她看见金光善的喉结动了动，握住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果然是金家的种。"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得梁上燕雀一阵扑棱，"眉眼像你娘，可惜......命薄。"

提及母亲，金光瑶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那里还留着玉簪划破的疼。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站，大雪落满肩头，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块金氏的玉佩。那天天特别冷，她的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在风雪里没个着落。

"父亲......母亲她......"金光瑶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示弱，就像在聂明玦面前装作害怕，在聂怀桑面前装作天真一样，这些都是她活下去的武器。

金光善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抖动让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旁边侍立的修士慌忙递上参茶，金色的茶盏在他颤抖的手中晃出细小的水花。"她死了也好。"良久，金光善才缓过气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省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扑通"一声，金光瑶跪在了狐裘地毯上。柔软的皮毛蹭着膝盖，却让她觉得像跪在针毡上。她没有哭喊，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沉闷却清晰："求父亲......准瑶儿将母亲的牌位请入金氏祠堂。"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格外清晰。金光瑶能感觉到金光善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像两簇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听见榻上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金光善低沉的嗓音："起来吧。"

金光瑶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眼角的余光瞥见金光善将那块鸽血红玉佩扔在矮几上。玉坠碰撞的脆响让她想起聂明玦书房里那些断裂的箭簇，冰冷而决绝。"你想要牌位，"金光善慢悠悠地开口，指尖敲打着榻沿，节奏和金子轩在马车上叩击车厢壁时一模一样，"总得拿出点本事来。"

矮几上的青铜灯盏突然晃动了一下。金光瑶看见金光善的手指指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木架，架子上摆着个黑漆匣子，锁扣上刻着金氏的祥云纹。她的心跳骤然加速，那匣子的形状和聂明玦书房里装虎符的木匣极为相似，只是体积更大些。

"那里面是温氏布防图。"金光善呷了口参茶，茶沫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你母亲当年......就是靠这个才攀上我。"他突然冷笑一声，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可惜她没用，到手的东西也守不住，最后被温若寒的人灭口，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金光瑶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起聂怀桑塞给她的那块染血令牌，想起兵器库火海里那张写了一半的信，胃里翻江倒海。原来母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金光善弃车保帅的结果。这个男人连自己的情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牺牲，又怎么会真心认回她这个私生女？

"金麟台不是想来就能来的。"金光善的声音突然变得锐利，像出鞘的剑，"想在这儿立足，就得有价值。三月之内，我要温若寒的项上人头，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角那两个跪着的侍女，"你就和她们一样，去后山伺候那些豢养的妖兽。"

妖兽。金光瑶的眼前突然闪过不净世乱葬坑的白骨堆，想起聂明玦塞给她暖手炉时，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那个男人虽然暴戾，却从未用这样恶毒的方式威胁过她。她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女儿......遵命。"

"很好。"金光善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她退下，"下去吧，子轩会给你安排住处。记住，别耍花样，金麟台的每一块砖，都沾着比你母亲还脏的血。"

走出偏殿时，月光已经移到了中天。院子里的梨花树落下几片花瓣，沾在金光瑶微湿的发梢上。金子轩不知何时站在殿前的廊柱下，手里把玩着个精致的鼻烟壶，银色的链子在他指间缠缠绕绕，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妹妹和父亲谈得如何？"他迎上来，鼻烟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父亲是不是......送了你份大礼？"

金光瑶没有回答，只是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冷香，比车里时更浓郁些，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她忽然想起金子轩在巷子里说的话——"温若寒的人刚被父亲的客卿解决了"，原来那时他就知道金光善会交给她这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后山的妖兽可是会吃人的。"金子轩跟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尤其是那些断了手脚的漂亮姑娘，最合它们胃口。"他突然伸手抓住她手腕，指腹用力按压她掌心的伤口，"听说聂明玦以前也养过妖兽，妹妹要不要猜猜，他最喜欢喂它们吃什么？"

剧痛让金光瑶眼前发黑。她猛地抽回手，掌心的血珠滴在洁白的梨花花瓣。"兄长若是没事，瑶儿先行告退。"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连自己都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寒意。

金子轩突然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他退后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月光照在他脸上，将那双丹凤眼的傲慢与戏谑勾勒得清清楚楚："妹妹慢走。哦对了，父亲给你安排的院子叫'静心苑'，就在我那儿隔壁。夜里若是害怕，随时可以来找兄长......谈心。"

静心苑的匾额蒙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住过了。金光瑶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着隐约的脂粉香，像是某种腐朽的记忆。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个残破的秋千，绳索已经朽坏，随着夜风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她走到井边打水，冰凉的井水映出张苍白的脸。额角的伤疤在水中微微晃动，像条红色的小蛇。金光瑶伸手拂过水面，涟漪散开又聚拢，她看见自己的倒影背后，似乎站着个人影，玄色衣袍，腰间悬着钢鞭——是聂明玦。她猛地回头，庭院里空空荡荡，只有秋千还在独自摇晃。

"别来无恙啊，孟副使。"

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金光瑶的心脏骤然停跳，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聂明玦的副将，那个在不净世押送她的修士！她缓缓转身，看见月光下站着个黑衣人影，脸上罩着青铜面具，腰间果然悬着那柄熟悉的钢鞭。

"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光瑶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假装的。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藏着聂明玦的私印，是她最后的底牌。若是被金光善发现她和聂明玦的人有联系，后果不堪设想。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手，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的手腕转动，一柄匕首突然出现在掌心，寒光闪闪。金光瑶吓得后退半步，后背撞到井壁，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宗主有令。"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经过面具的过滤，显得格外沉闷，"请孟姑娘......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不净世早已化为灰烬，聂明玦也成了"死人"。金光瑶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你们宗主已经死了，死在火海里面！"

黑衣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匕首，指尖在面具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宗主说了，姑娘若是不信......可以摸摸这个。"他突然解下腰间的钢鞭，扔到金光瑶脚边，鞭柄上刻着的合欢花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正是聂明玦的贴身之物。

金光瑶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蹲下身，指尖颤抖地抚过那朵合欢花，触感温润熟悉。这是她去年亲手刻的，聂明玦当时还嫌她手艺差，却每天都带在身上。难道......难道聂明玦没有死？那场大火，那个替身，都是他计划好的？

"三日后子时，城南十里坡再见。"黑衣人说完这句话，突然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只剩下金光瑶和那柄钢鞭，还有秋千"吱呀"作响的声音，像是谁的呜咽。

夜风突然变大，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金光瑶握紧手中的钢鞭，鞭梢的流苏扫过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她想起聂明玦那些写满她琐事的信纸，想起他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