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新生军训那几天,太阳简直疯了,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像烧红的针尖,密密麻麻扎在操场上每一个人身上。我们队列中的每一张面孔都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只剩下疲惫不堪的轮廓,每一寸皮肤都被汗水浸透,又被烤得滚烫发亮。我早已被晒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粗粝的沙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摩擦着生疼的伤口。
就在意识快要被蒸腾的热浪彻底融化时,远处一个身影却如磁石般吸住了我的目光。他穿着高二志愿者的白衬衫,正抱着沉甸甸的矿泉水箱,逆着灼灼光线朝我们这边走来。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贴在眉骨上,他步履轻快而沉稳,那清爽的姿态在热浪翻滚的操场上,像一道奇异的清风,瞬间吹散了我周围令人窒息的热气。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鼓噪起来,一声一声,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连喉咙的焦渴也暂时被这陌生又汹涌的悸动淹没了。
他越走越近,轮廓愈发清晰,连他左耳上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助听器也映入了我的眼帘。那奇特的细节非但没有丝毫折损他的样子,反而像一颗独特的星辰落入我眼中,让整片天空都因之不同起来。他停在队列前,开始弯腰给同学们分发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簌簌滚落,晶莹剔透,每一滴都像是从我心里渴念的泉眼涌出。队伍慢慢移动,我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从他那被汗水浸染的衬衫上移开,那湿痕勾勒着少年清瘦而挺拔的肩线。
终于轮到我了,我慌忙伸出手,指尖却触到箱底冰凉的硬质纸板——空空如也。最后那瓶水,已经被人拿走了。刹那间,一种巨大的失落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喉咙里的灼痛似乎卷土重来,更加凶猛地烧灼着。
“稍等。”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山泉叮咚敲响了夏日沉寂。他竟递过来一瓶水——瓶口边缘,赫然印着一个湿润的唇痕!那是他自己的水。“喝这个吧。”他说道。我愣愣地接过,指尖触到瓶身冰冷的水珠,那点凉意却直烫到心里去了。瓶口那个浅浅的印记,像一枚无声的烙印,灼热而隐秘地烫在我的视野里。我笨拙地拧开瓶盖,嘴唇小心翼翼地贴上那个位置,清冽的水流涌入干渴的口腔,那水里似乎藏着一丝说不清的、微妙的苦涩与回甘——是青柠籽被咬破的气息吗?还是某种更幽微的心事,悄然渗入了我的味蕾?
我仰头喝水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瓶底向上望去——他正低头看着我,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笑意,眼神里带着某种了然与关切,像穿透了夏日厚重的蒸汽。那目光仿佛有温度,我脸颊瞬间发烫,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燎过,只能慌忙低下头去。他轻轻一笑,随即转过身去,那背影在刺目的阳光下像一道干净利落的剪影,白衬衫被风鼓起一角。我捏着那只残留着他唇温的水瓶,怔在原地,喉咙里那口冰凉的水,竟比刚才烈日下干渴的煎熬更加难以下咽。
蝉声在头顶的树上骤然拔高,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操场严严实实地罩住。我握着那只瓶子,瓶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指缝蜿蜒流下,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平息心头那簇被意外点燃的火苗。那簇火苗,以他唇痕的形状,以他目光的温度,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在这个滚烫的夏日正午,在我心里悄然蔓延开来。
这燃烧的悸动无声无息,却比头顶的骄阳更加炽烈,它烧灼着我的感官,让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枚瓶口的印记和他转身时被风鼓起的衣角,它们在我眼底反复灼烫,挥之不去。
原来青春真如这灼热季节里的蝉鸣,一旦被某道目光骤然惊动,便会以全部的生命力,开始一场无法回头的、响彻云霄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