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第四天,正午的太阳终于显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空气沉重地凝固着,每一次吸进肺里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铅块。教官的口令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却越来越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被热浪蒸腾的水幕。我用力眨了眨发花的眼睛,试图看清前方那面被晒得发白的旗帜,可视线却固执地涣散开去。脚下的塑胶跑道仿佛变成了滚烫的流沙,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滚热的铅水,每一次提腿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汗水早已流尽,皮肤紧绷绷地发烫,喉咙深处干涸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脚下的地面起伏不定,头顶那轮惨白的日头猛地膨胀开来,带着无边的热浪当头压下,瞬间吞噬了所有声响和光亮。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脱了钩,朝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身体并未砸向滚烫的地面,反而落入一个带着汗意、却意外稳当的臂弯里。那臂膀箍住我下滑的身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汗水蒸腾下的洁净皂角香,混合着阳光炙烤青草的味道——猛地撞入我的鼻腔,奇异地穿透了笼罩着我的昏沉迷雾。
是他。林予。
隔着迷蒙的眼睫,我最后看到的,是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他左耳上那枚在刺目光线下微微反光的助听器。它此刻不再是遥远而奇特的星辰,而是近在咫尺、与我命运骤然交缠的一个印记。紧接着,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起。眩晕感依旧强烈,世界颠倒摇晃,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急促震动,以及他迈开步伐时那种沉稳而迅捷的节奏。迷彩服的粗糙布料摩擦着他被汗水浸透的白衬衫,每一次颠簸都让我不自觉地更贴近那温热的胸膛。耳边是他压抑的喘息,还有操场上骤然爆发的惊呼和议论,如同隔岸的潮水,喧嚣却遥远。唯有他奔跑时带起的风,短暂地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虚幻的清凉。
“……林予?怎么回事?”一个略显焦急的女声响起,带着消毒水的凛冽气味飘过来。
“教官,她晕倒了!体温很高!”林予的声音响在很近的地方,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却依旧清晰沉稳。
“快!放到那张床上!”
身体被轻柔地放下,陷入一片洁白的柔软里。冰凉的手指点在我的额头、手腕,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意识在清凉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中挣扎着,像沉在深水里的鱼,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
“中暑,不算太严重。给她擦擦汗,物理降温,补充点水分……”校医的声音如同隔着水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阵清凉的触感落在我的额头、脖颈,是浸了冷水的毛巾,激得我浑身一颤,混沌的头脑终于被撬开一丝缝隙。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林予微微侧身站着,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校医的动作。他的白衬衫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勾勒出少年清瘦而有力的肩胛轮廓。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几颗汗珠正沿着他清晰的颌线滚落。阳光透过医务室明亮的窗户,落在他左耳那枚小小的助听器上,折射出一点细碎而坚硬的光。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苏醒,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像一棵在灼热风暴后依然挺立的树。
“喏,水来了。”校医端着一个水杯走过来,看到我睁开的眼睛,松了口气,“醒了就好,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慢点喝。”校医把水杯递过来,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林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多亏了人家林予反应快,抱着你一路冲过来的,跟阵风似的,可把这小子累坏了。”她将水杯递到林予手上,带着一种了然的笑意,“来,英雄,帮个忙,扶她起来喝点水。我去看看别的班还有没有‘烤熟的鸭子’。”她风风火火地转身出去了,医务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声,敲打着灼热的寂静。
林予顿了一下,随即动作自然地坐到床边。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托住我的肩膀,将我的上半身轻轻扶起。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清晰的温热。我的后背不可避免地贴上他的手臂,那热度让我刚刚降温的皮肤又隐隐发烫。他另一只手端着水杯,杯沿小心地凑近我的唇边。
“喝点水。”他的声音低沉,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垂下眼帘,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脸,目光却正好落在他握着杯子的手指上——指节分明,干净修长,手背上因为用力而显出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我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温水。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舒缓。每一次吞咽,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支撑的力度,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气息,密密地将我包围。这气息比刚才的眩晕更让人无所适从,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擂动,擂得耳膜嗡嗡作响。
“好点吗?”他问,声音依旧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点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嗯。”依旧不敢抬眼。沉默再次降临,空气却变得粘稠起来,仿佛充满了某种无形的、带着温度的粒子。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床边那张旧书桌的下方。角落里,安静地立着半瓶水——一个极其眼熟的矿泉水瓶,瓶口边缘,一个浅浅的、湿润的唇痕印记清晰可见。
那是我的水瓶。他给我喝过的那瓶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已经消失,但那个唇印,像一枚被时光定格的印章,无声地烙印在透明的瓶壁上。他竟然……把它带了回来?还特意放在了这里?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席卷全身,烧得我脸颊耳根一片滚烫。我猛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隐秘的发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得我手足无措,比刚才在烈日下晕倒更加慌乱。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瞬间的僵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紧张。
“没……没有!”我慌忙摇头,声音因为心虚而陡然拔高,显得异常突兀。我几乎是慌乱地低下头,把整张滚烫的脸埋得更深,只恨不能缩进被子里去。
蝉鸣声骤然变得无比响亮,穿透窗户,铺天盖地。那声音不再是单调的背景,而成了我胸腔里疯狂鼓噪的心跳的绝妙伴奏。那半瓶静静立在角落阴影里的水,瓶口那枚清晰的唇痕,像一个被骤然点亮的秘密火种,在医务室这片清凉的白色空间里,无声地、炽烈地燃烧起来,灼烫着我无处安放的视线和心跳。空气里仿佛弥漫开一种微妙的、青柠被咬破后弥漫开的清冽与酸涩交织的气息,隐秘而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