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与风声

军训结束后的日子，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干瘪而焦灼地铺展开来。我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高二那栋被爬山虎覆盖的旧教学楼，目光在走廊里穿梭的人影间徒劳地搜寻。那抹白衬衫的影子，那道干净利落的剪影，成了我心底隐秘的坐标，牵引着所有漂浮不定的心绪。林予的名字，像一枚小小的火种，在唇齿间无声地滚烫，却始终不敢让它真正落出声响。

课间，操场边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难得的阴凉成了女生们避暑闲聊的据点。蝉鸣在浓密的树冠里不知疲倦地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捏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指尖的凉意却丝毫压不下心头的躁动。

“哎，你们听说了吗？高二那个林予……” 坐在我旁边的赵小菲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捏着水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瓶身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谁啊？”另一个女生懒洋洋地问。

“啧，就那个啊！长得挺帅，但耳朵上老戴个东西那个！”小菲用手比划了一下耳朵，“听说……他爸，”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淹没在蝉声里，“天天喝得烂醉，赌钱赌得家里叮当响！凶得很！动不动就……”她做了个打人的手势，撇了撇嘴，“反正啊，离那种人远点，麻烦得很。”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粘稠得让人窒息。那些刻意压低的字句，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我下意识地想反驳，喉咙却被无形的硬块堵住，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他左耳上那枚助听器在记忆里闪过，朋友口中那个酗酒、暴戾的父亲形象粗暴地叠加在他清瘦沉默的身影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猛烈地撕扯着我的认知。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树荫边缘的光影变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我们侧后方的小径上经过。白衬衫，清瘦挺拔——是林予！

他显然听到了！

他原本平静无波的侧脸线条骤然绷紧，下颌的肌肉微微隆起。他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身体都僵直了。他没有回头，只是那么定定地站了一瞬。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左耳那枚小小的助听器上，折射出一点冰冷、尖锐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下一秒，他像惊醒般，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的姿态，朝着操场另一头的器械区大步走去。那背影带着一种被刺伤后的仓皇和倔强，决绝地融入了远处刺目的阳光里，很快被跳跃晃动的热浪模糊了轮廓。

巨大的恐慌和懊悔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全部涌向了脸颊，烧得滚烫。“别说了！”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小菲和另一个女生被我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我。

“我……我去买水！”我慌乱地丢下一句，甚至不敢看她们疑惑的眼神，抓起自己那瓶只喝了一小半的水，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朝着林予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脚步踏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感一直蔓延到心底。热风迎面扑来，带着沙尘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却吹不散心头那团焦灼的火。

他走得很快，我几乎是小跑着才在操场角落那排高大的单杠附近追上他。他背对着我，面朝着一片空旷的沙坑，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四周空旷无人，只有远处模糊的喧闹和头顶永不停歇的蝉鸣。

我大口喘着气，汗水沿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手里那瓶被我捏得变形的矿泉水瓶，瓶壁上凝结的冰冷水珠正沿着我的指缝蜿蜒流下，带来转瞬即逝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我鼓噪的心跳。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道歉的话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该说什么？怎么开口？那尖锐的议论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刮过操场，卷起沙坑边缘的尘土。头顶那片高大的梧桐树冠剧烈地摇晃起来，无数宽大的叶片相互摩擦、拍打，发出巨大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如同骤然掀起的绿色海啸，瞬间压过了喧嚣的蝉鸣，席卷了整个空旷的角落。

我僵在原地，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淹没。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我的林予，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风还在猛烈地吹拂，掀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心。他的目光穿透飞舞的沙尘和晃动的光影，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医务室里带着关切的温和，也没有刚才被刺伤后的仓皇。那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直接看进我灵魂深处翻滚的惊涛骇浪里去。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倔强的线。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树叶喧嚣声中，就在这被风搅动的、混乱而喧嚣的世界中央，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清晰地破开所有嘈杂的背景音，直抵我的耳膜：

“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树叶的哗响依旧如同奔腾的洪流，震耳欲聋。风卷着沙尘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可我此刻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这句平静到近乎凛冽的问话，以及他左耳上那枚在狂风中依旧沉默闪烁的助听器。它像一枚嵌入夏日的、微小的陨铁碎片，折射着阳光，也折射着所有喧嚣下无声的伤痕。

空气凝固了。那巨大的树叶声浪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只剩下他沉静的目光，和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手中的水瓶，那被我体温捂得不再冰凉的塑料瓶身，此刻竟像一块烙铁，灼烫着掌心。瓶口边缘，那个早已干涸、却在我心底留下烙印的唇痕印记，此刻仿佛重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