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旧在头顶的树冠间奔涌咆哮,卷起细碎的沙尘扑打在脸上。林予那句平静而锐利的问话悬在灼热的空气里,像一把无形的刀,剖开了所有伪装。我僵在原地,喉咙被滚烫的砂砾堵死,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蒸腾消失。
“我……”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巨大的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攫住了我。那些被当作谈资的流言,此刻像淬了毒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生疼。我该说什么?说我不信?可那些话确确实实钻进了我的耳朵,甚至在心里激起过涟漪。说我相信?那念头本身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林予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催促,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审视,等待着某种必然的宣判。他左耳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在狂乱的光影中沉默地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像一个微小的、坚硬的伤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刺耳的手机铃声,极其突兀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铃声是从林予裤袋里传出来的,一种单调重复的、近乎歇斯底里的高频震动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尖锐。
林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飞快地移开落在我脸上的视线,动作有些急促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是一个很旧的黑色直板手机,边角磨损得厉害。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我看不清,只瞥见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瞬间用力到发白,下颌的线条也绷得更紧,透出一种隐忍的、近乎痛苦的张力。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立刻接听。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像某种不祥的催促。最终,他极其迅速地、近乎粗暴地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右耳上。
风声,树叶的哗响,远处操场的喧闹……所有的背景音在那一刻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林予低沉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每一个音节都像砸在滚烫的沙地上:
“……嗯……知道了。”
“……没在学校……在外面。”
“……钱……下个月……生活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喉间的气音,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碾过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侧对着我,微微佝偻着背,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但我清晰地看到,他握着手机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用力而凸起。通话时间很短,大概只有十几秒。他猛地掐断了电话,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四周只剩下树叶狂乱的喧嚣和风声。林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烈日烤裂的石头。他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说话。那短暂的沉默,沉重得仿佛能压垮周围所有流动的空气。
我手里那瓶被我体温捂得不再冰凉的矿泉水,瓶壁凝结的水珠早已流干。瓶口边缘,那个浅浅的、干涸的唇痕印记,此刻像一个灼热的烙印,隔着塑料瓶身烫着我的掌心。它不再是一个暧昧的秘密,而成了一个无声的质问,一个关于勇气和信任的残酷坐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刚才那些关于他父亲的可怖流言,此刻被这通电话染上了某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真实色彩。小菲撇着嘴比划的手势,和他此刻僵硬的背影,在我眼前混乱地重叠。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酸楚——为他沉默的承受,为那些轻飘飘的伤害,也为自己可耻的动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林予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那些瞬间的紧绷和痛苦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远处跳跃晃动的热浪,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回去吧。”
简短的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我心上。说完,他没有丝毫停留,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朝着高二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白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洇湿的深色痕迹,在刺目的阳光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手里那瓶水重得几乎要脱手。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带着青柠籽被咬破后弥漫开的苦涩气息,呛得人眼眶发酸。刚才那通电话里压抑的声音碎片,和他最后那句“回去吧”,在脑海里反复冲撞。
他不是传闻里那个晦暗的符号。他是烈日下抱着水箱走向我的清风,是医务室里沉默守护的身影,是此刻被一通电话轻易压弯了脊梁的少年。那枚助听器,不是奇特的星辰,而是他无声世界里一道隐秘的裂痕,通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沉重而冰冷的世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夏日燥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土的味道。风依旧在头顶呼啸,树叶的喧嚣震耳欲聋。可我的心跳,却在这片混乱的声浪里,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一种冲动,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近乎疼痛的冲动——我想了解他。了解那沉默背后的重量,了解那平静目光下深藏的暗流。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瓶水。瓶口那个干涸的唇痕印记,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心跳加速的秘密,更像一个无声的邀约,一个通往他真实世界的、带着苦涩回甘的入口。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风和刺目的阳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教学楼转角的白衬衫背影。攥着水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滚烫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