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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级

夏蝉与冰水

父亲书房里那盏老式台灯的光晕是暖黄色的,却照得他眉头紧锁的沟壑格外分明。烟灰缸里半截香烟无声地燃着,青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审视我期末试卷的视线。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烟丝和一种无声的沉重感。

“念念,这太冒险。”他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疲惫,“高二的进度、难度,还有新环境……不是靠你初三那点提前量就能应付的。”他指尖重重敲在摊开的、几乎满分的数理化试卷上,那是我过去一年像着了魔般啃下的高中课本的证明。“我知道你聪明,但跳级不是儿戏!”

“爸!”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眼前晃动的不是父亲忧虑的脸,而是烈日下林予抱着空水箱转身的背影,是医务室角落里那半瓶印着唇痕的水,是他接电话时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僵硬,是那句沉静如刀锋的“你相信他们说的吗”。那无声的深渊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光。“我能跟上!我保证!那些东西我早都学完了!求您了……” 最后三个字几乎带上了哭腔,是孤注一掷的恳求。

父亲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显得格外聒噪。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穿透镜片,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剥开我所有急切之下的真实意图。最终,他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我骤然加速的心跳上。“……好。但跟不上,立刻回来。”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申请表上签下名字的力道,重得像在签一份生死状。

高二(三)班。

教室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粉笔灰、汗味和青春期躁动的热浪扑面而来。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甚至一丝审视。班主任张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陈念同学,从高一跳级上来,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点敷衍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抱着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课本,指尖冰凉。目光像失控的雷达,在下面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急切地扫过,掠过那些带着新奇或漠然的眼睛,掠过堆满书本的课桌……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在哪儿?

然后,我的视线猛地钉在了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

林予。

他果然在那里。微微侧着脸,目光投向窗外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香樟树叶,仿佛教室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白衬衫的领口依旧干净挺括,左耳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折射出一点冰冷而沉默的光。他似乎刻意将自己隐藏在喧嚣的边缘,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

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甚至没来得及捕捉他是否朝这边瞥了一眼,一道身影猛地从斜前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桌角立着的一本厚厚习题集,“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高挑挺拔的男生,穿着干净的蓝色T恤,寸头,眉目英挺,此刻脸上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愤怒的难以置信。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程阳。

我青梅竹马的程阳。那个暑假里会抢我冰棍、会因为我爬树摔下来而背我回家、会在分别时揉乱我头发说“小矮子快点长高”的程阳。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高二(三)班?!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世界天旋地转。预想中所有关于重逢的欣喜、自然,全被这猝不及防的、戏剧性的地点彻底碾碎。我只感觉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冻僵了四肢百骸。手里的课本变得沉重无比,几乎要脱手滑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只剩下窗外单调而狂躁的蝉鸣,像无数细小的电钻在疯狂钻凿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张老师疑惑的目光在我和程阳之间逡巡。其他同学脸上写满了看戏般的兴奋和好奇。

程阳似乎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他无视了掉在地上的书,也仿佛没看见周围投来的目光。他往前迈了一步,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震惊、不解、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这死寂的空气里:

“陈念?!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

这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死寂的教室里,也砸在我骤然停止跳动的心口上。空气凝固了,粘稠得如同盛夏午后晒化的柏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粘腻的阻滞感。窗外的蝉鸣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永无止境的尖锐嘶鸣,疯狂地钻进耳膜。

程阳的眼神像烧红的刀锋,穿透凝固的空气,死死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汹涌——被欺骗的愤怒,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担忧。他向前迈出的那一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全班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焦灼地汇聚在我身上。好奇、探究、幸灾乐祸……无数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我抱着课本的手臂僵硬得像灌了铅,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崭新的书页里,留下难以抚平的凹痕。脸颊滚烫,血液似乎全部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意沿着脊椎一路向下蔓延。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越过程阳几乎喷火的视线,捕捉到了靠窗最后一排。

林予。

他不知何时已转回了头。不再是望向窗外,而是静静地看着讲台这边,看着这场因我而起的、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心。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另一半则隐在阴影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左耳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在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坚硬的光,像一枚嵌入这混乱场景中的、沉默的异星碎片。他的目光很沉,越过愤怒的程阳,穿透我无处遁形的狼狈,落在……落在我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那眼神不再是医务室里沉默的守护,也不是操场边被刺伤后的凛冽质问。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深潭般的沉寂,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轩然大波,与他毫无瓜葛。他只是个沉默的、被动的观察者。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比程阳的怒火更让我心头发寒。那通电话里压抑的疲惫,朋友口中那个酗酒暴戾的父亲阴影,还有此刻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把他从深渊里带出来?多么可笑又狂妄的念头。我甚至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涟漪。

“陈念!回答我!”程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忽视的怒意,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他猛地向前又跨了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眼底那抹深切的痛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高一都还没捂热乎,你跑来高二找死吗?就为了……”他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教室后排的林予,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告,后面的话被他死死咬在牙关里,但那份指向性,已然昭然若揭。

“程阳!”张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地喝止,声音带着被冒犯的威严,“回到你的座位!注意纪律!”

程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双燃着火的眼睛最后深深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愤怒、不解,还有一种受伤的、被抛弃般的痛楚。他猛地弯腰,近乎粗暴地一把抄起地上那本被他带倒的习题集,转身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宣泄着他无处释放的怒火。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张老师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节奏:“好了,陈念同学,你先坐到……”她环顾教室,目光在寻找空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脚下像踩着棉花,每一步都虚浮不定。在全班无声的注视下,我僵硬地迈开脚步,走向张老师指定的、靠墙的一个空座位。位置离林予不远不近,中间隔了两排人。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程阳灼热的目光依旧钉在我的后背上,带着滚烫的质问和失望。而当我鼓起残存的勇气,用尽力气飞快地朝林予的方向瞥去一眼时——

他早已转回了头。侧脸对着我,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香樟树叶。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下颌线紧绷而沉默。仿佛刚才那场因我而起的短暂喧嚣,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拂过水面,了无痕迹。他把自己重新封闭在那个无形的、隔绝喧嚣的屏障之后。那枚助听器,成了屏障上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注脚。

我跌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崭新的课本摊在桌上,油墨的气味变得刺鼻。窗外的蝉鸣铺天盖地,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在这陌生的、充满审视和暗涌的高二教室里。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课本坚硬的棱角。

那个印着唇痕的水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书包最里层的隔袋里。瓶口那个干涸的印记,隔着厚厚的帆布,似乎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柠苦涩气息。它曾是我通往他世界的信物,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提醒着我莽撞闯入的狼狈和那个深渊的深不可测。

讲台上,张老师的声音已经开始讲解新的公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我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课本扉页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名字——陈念。念念不忘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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