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像一根生锈的锯条,撕扯着教室里沉闷的空气,发出刺耳的、令人心悸的尖啸。那声音还未完全消散,一道带着劲风的身影已经堵在了我的课桌前,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尚未平息的怒火和滚烫的体温。
是程阳。
他双手撑在我的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课桌被他沉重的力道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俯下身,那张英挺的脸庞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汗珠。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那几根熬夜留下的红血丝,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痛楚和失望。
“陈念,”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纸摩擦着金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粗粝的刮擦感,重重砸在我的耳膜上,“跟我出来。”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决绝。
教室里尚未散尽的同学纷纷侧目,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紧绷的皮肤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靠窗后排那道沉静的目光,无声地落在我们身上,带着置身事外的冰冷审视。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窒息的闷痛。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迎上程阳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程阳,就在这里说。” 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依旧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投来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就在这里说!陈念,你告诉我,你到底图什么?嗯?!”
他指着靠窗后排的方向,指尖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目标明确,毫不掩饰:“就为了那个耳朵不好使、家里一团烂泥的林予?!为了他,你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高一跳高二,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吗?你知道你跟不上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质问都像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也砸得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
“他不配!” 程阳几乎是吼了出来,这三个字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裹挟着积压已久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狠狠砸在教室的墙壁上,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他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他不配你这么做!陈念!你清醒一点!”
“程阳!”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烧得脸颊滚烫,但比这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当众羞辱、被彻底误解的愤怒和尖锐的痛楚。不是因为程阳的指责,而是因为他口中那个被粗暴定义的“林予”,那个被轻蔑地贴上“不配”标签的少年。那枚助听器折射的冰冷光芒,医务室角落那个沉默的唇痕水瓶,烈日下他抱着空箱子转身的背影……无数画面碎片在脑中轰然炸开。
“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尖锐,穿透了程阳的怒吼,也穿透了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直视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从来没有拿我的未来开玩笑!程阳,你知道的!”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从小到大,我决定要做的事,什么时候半途而废过?”
程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撑在桌沿的手微微松了力道,脸上汹涌的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熟悉倔强的诘问戳破了一个口子。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深的地方,那熟悉的担忧和不解,像沉船般缓缓浮现。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风险很大!”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声音放低了些,却更加坚定,“但我想试试!程阳,让我试试吧!” 我的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飞快地、几乎是祈求般地投向靠窗后排那个沉默的身影。林予依旧侧对着这边,视线落在窗外,仿佛这边的争执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阳光勾勒着他清冷的侧影,下颌线紧绷,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那拒人千里的姿态,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却更激起了某种执拗的火焰。
我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程阳脸上,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有力:“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再次站在我的身边。” 不是阻拦,不是质疑,而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我固执地冲向未知时,那个虽然骂骂咧咧、却最终会无奈叹气、默默为我扫清障碍的程阳。
教室里静得可怕。窗外的蝉鸣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缓慢地飞舞。所有同学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我们身上,带着屏息的期待。
程阳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翻腾。愤怒、失望、被背叛的痛楚……还有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浑浊而激烈地搅动着。他紧抿着嘴唇,唇线绷得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更汹涌的情绪。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
最终,程阳什么都没说。
他猛地收回了撑在桌沿的手,那力道带得课桌都轻微一晃。他深深地、用一种近乎要将我灵魂都看穿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失望和……一种沉重的疲惫。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肩膀狠狠撞开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同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沉重的摔门声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像一声迟来的惊雷,震得人心头发麻。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粘腻感。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我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痛。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喧闹,但程阳最后那深不见底的失望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再次望向靠窗后排。
林予不知何时已经转回了头,正静静地看向教室后门的方向——程阳消失的地方。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只是,那沉静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深潭底被一颗小石子悄然惊动的水纹。他的视线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了我这边。
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时,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漠然。那是一种极深的、带着复杂意味的沉寂,像在无声地丈量着什么。他左耳上那枚助听器,在光影下沉默地闪烁着一点微光。
他看着我,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透过我此刻的狼狈和坚持,审视着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意靠近的世界。那沉默的目光比程阳的怒吼更具穿透力,像冰冷的探针,直抵灵魂深处那份孤勇背后的虚弱和茫然。
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书包里,那个印着唇痕的水瓶,隔着厚厚的帆布,似乎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柠苦涩气息。它曾是我莽撞闯入的信物,此刻却更像一个沉重的、冰冷的问号,悬在这片刚刚撕裂的、充满未知的战场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