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浸泡在温吞的蜜糖里,缓慢地、粘稠地流淌。高二的节奏早已适应,书本的厚度在指间变得驯服。放学后的时光,成了我和林予之间不成文的约定。夕阳熔金,将空旷的教室染成温暖的琥珀色,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纸张干燥的气息。
我们常坐在靠窗的那排座位上,中间隔着一个空位。有时是他在演算纸上飞快地推演一道复杂的物理模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专注的侧脸被夕阳勾勒出柔和的弧线,眉头微蹙时,左耳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便反射出一点沉静的光。有时是我在啃一本艰涩的英文原著,遇到卡壳的词句,会下意识地侧头看他。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的停顿,目光从自己的演算纸上抬起,无声地望过来,带着询问。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笔尖在草稿纸上的轻点,那些阻塞的思路便奇异地贯通了。
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成了我们之间一种独特的、温暖的介质。像一层透明的茧,包裹着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他递过来的水,瓶口总是干干净净,瓶壁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我拧开,清冽的水流滑入喉咙,带着一种安心的甘甜。偶尔目光相接,他眼底惯常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些许,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像投入深潭的阳光,转瞬即逝,却足够温暖。
蝉鸣是永恒的背景音,从教室敞开的窗户汹涌而入,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喧嚣而安宁的网。这喧嚣似乎成了林予世界里一道奇异的屏障,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在声浪的包裹下,获得片刻松弛。有时,在演算的间隙,他会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被晚霞染透的香樟树冠,像是在倾听那永无止境的、属于夏日的嘶鸣。那片刻的宁静,让他清冷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格外浓烈,将教室染成一片醉人的橙红。林予刚刚解开一道困扰他许久的难题,搁下笔,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他的目光没有落回草稿纸,也没有望向窗外,而是静静地、长久地落在了我脸上。
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描摹我的轮廓。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蝉鸣声依旧铺天盖地,却奇异地被这沉静的目光隔绝开去,世界只剩下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我的心跳骤然漏跳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像细小的电流窜过脊背。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很轻,低沉而平缓,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在寂静的水面,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巨浪:
“陈念,” 他叫我的名字,字音清晰而认真,“你……是喜欢我吗?”
轰——
所有的声音瞬间退潮。蝉鸣,风声,远处球场的喧闹……全部消失无踪。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意和一种近乎耳鸣的尖锐蜂鸣。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烈阳灼烧,指尖瞬间冰凉。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摊在桌上的书页,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等待最终确认的沉寂。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脸上,却融化不了那眼底深处某种根深蒂固的、冰冷的底色。
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勇气,所有在沉默中悄然滋长的情愫,在这一刻的直白面前,溃不成军。我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一个搁浅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腮,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空白里,林予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苦涩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仿佛我的震惊和失语,早已是他预想之中、甚至是他早已认定的答案。
他微微移开了落在我脸上的视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蝉鸣统治的、喧嚣而寂静的暮色。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楔入我的心脏:
“我不值得。”
“我是残缺的。”
“陈念,我不值得任何人的喜欢。”
“残缺”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他左耳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在夕阳的光线下,不再是沉默的星辰,而成了一个冰冷、刺眼的烙印,一个他用以将自己彻底放逐的、残酷的标签。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掀动了桌面上摊开的演算纸。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自己的折磨。他抓起椅背上的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头也不回地朝着教室后门大步走去。白衬衫的后背被夕阳染成一片刺目的橙红,那背影僵硬、决绝,像一尊正在迅速冷却、重新封冻的冰雕。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回响,越来越远,最终被窗外永不停歇的、巨大的蝉鸣声彻底吞噬。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夕阳的暖光依旧笼罩着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手里那本被我攥得变形的书,书页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清晰的、带着钝痛的凹痕。
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滚烫的脸颊汹涌而下,砸在摊开的书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却被窗外震耳欲聋的蝉鸣粗暴地掩盖。
他不值得?
那烈日下逆光走来的清风是谁?那医务室里沉默守护的身影是谁?那在沉默中递来干净水瓶的指尖是谁?那在夕阳里映着我激动身影的沉静目光又是谁?
所有的画面碎片在泪水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被“残缺”那两个冰冷的字眼,狠狠击碎。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尖锐痛楚,像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淹没。我趴在冰冷的课桌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喧嚣的蝉鸣,不再是温暖的背景音,而成了无数把冰冷的锯子,疯狂地切割着这寂静的、被彻底撕裂的空间,也切割着我刚刚拼凑起来的、关于靠近和理解的、脆弱而美好的幻梦。
书包里,那个早已被喝空的、印着最初唇痕的矿泉水瓶,安静地躺在最底层。瓶口那个早已干涸的印记,此刻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嘲讽,灼烫着冰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