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海姆大营。
静,死一般的静。
偌大的营盘,旌旗依旧猎猎,炊烟竟也还在袅袅,但……
大营空空荡荡。
只有营门口石雕般戳着的哨兵,营区内竟不见一个走动的士兵。帐篷林立如墓冢,没有喧哗,没有操练,只有风吹过帆布的呜咽声……
诡异的气氛如同粘稠的冰水,瞬间裹住了刚踏入营门的影喙和铁骨。
两人对视一眼,死寂的眼底掠过同样的疑虑。
他们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中央最大、最为华丽、悬挂着维德海姆染血战旗的主账。
挑帘。
账内,格里奥肥胖的身躯陷在柔软的虎皮王座里,油光满面,手中还抓着一只流油的肥鸡腿。他身上华丽的华服沾染着油腻和肉屑。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此人一袭暗红色长袍,如同凝固了的血液,袍角袖口绣着难以辨识的扭曲银色符箓。腰间一条漆黑如墨的腰带将其身形束得异常挺拔。
他手中拄着一柄长约六尺的法杖,杖身非金非木,漆黑而冰冷,顶端却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不断跳动着不安分的暗紫色电芒的不规则水晶。
更令人侧目的是他那张脸。
他的脸……如同戴着一张精雕细琢、却毫无生气的人皮面具。苍白,光滑,几乎看不到一丝自然的起伏和纹理。嘴角似乎向上弯着,挂着一种极其僵硬却又透着邪异的笑容。一双眼瞳的颜色极其怪异——右眼是浑浊的褐色,左眼却是诡异的、没有焦距的灰绿色!目光呆滞,却又仿佛能穿透人心最深处的黑暗。整张脸的僵硬感和那双诡异眼眸的洞彻感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反差。
一股阴冷、压抑、仿佛混杂着尸臭和焦糊的邪异气息,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赛蒙·克洛诺。仅仅站在那里,就仿佛一个通向炼狱的裂缝。
影喙和铁骨的眉头几乎同时皱紧,作为顶尖杀手,他们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这个人……极度危险!
格里奥看到他们进来,肥腻的脸上挤出笑容:“哈哈!回来啦!我的两位宝贝!来来来,给二位引荐,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大魔法师,赛蒙·克洛诺先生!请他来,就是为了给赫曦那些杂碎办一场宏大的葬礼!”
“见过大师。”影喙冰冷的声音响起,眼睛却紧紧钉在赛蒙身上:“族长,大营为何如此空旷?众将士何在?”
“撤啦!全撤啦!” 格里奥满不在乎地挥手,油腻的手指向赛蒙,“大师说啦,接下来有点热闹,怕误伤咱自家宝贝疙瘩!你们俩的兵回来,正好一起看场好戏!”
“撤兵?”铁骨忍着胸口的疼痛和寒意,“就靠我兄弟二人和先生……?”
“靠谁?”赛蒙·克洛诺那僵硬如木雕的脸上,嘴角的弧度似乎拉得更大了一些,声音干涩,毫无起伏,如同用钝刀刮擦着生锈的铁板:
“我一人足矣。”
傍晚。
赛蒙独自登上维德海姆军营后方最高的那座孤峰。
他红袍翻飞,在山风中犹如一面血腥的招魂幡。
他俯瞰着远处狼藉一片的战场,尸骸枕籍,断刃如林,烟尘未散,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哭嚎。大地弥漫着血腥、硝烟、腐烂和绝望的气息,这些都是他眼中最美妙的“原料”。
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峡谷后广阔的平原。
那里灯火星星点点,那里是赫曦部落的心脏,是妇孺老弱最后的庇护所。隐隐还传来几声犬吠,几声孩子的笑。
那里,仿佛一片安详。
赛蒙那灰绿色的左眼里,紫色电芒如毒蛇般猛然闪亮。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那杆散发邪气的法杖高高举起。
漆黑的杖身符文瞬间亮起,顶端的紫色水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如同一道邪恶的紫色闪电逆冲向高空。
“尘归尘……土归土……”
他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峰回荡。
轰隆隆——!
刹那间,天变了!
翻滚凝聚,厚重如铅、墨黑如炭的庞大雷云,仿佛从虚空被召唤而来,带着毁灭的意志,极速笼罩了整个天空。
无数条粗大扭曲、闪烁不定的紫色电蛇,在厚重无光的云层深处疯狂暴走游蹿。
天空,刹那陷入昏暗。
末日降临!那种令人心脏几乎停跳、源自灵魂深处的自然威压,让退回来的维德海姆士兵、让营门口的哨兵、让远在战场边缘的赫曦三豪……所有活着的人,瞬间如坠冰窟!
一股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恐惧攥住了万物。
赛蒙那僵硬带笑的脸上,浮现出狂迷的沉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尝这末日前的香甜。
然后,他高举法杖的手臂,如同最准确的投矛手,朝着赫曦家族灯火闪烁的部落,狠狠一劈。
“湮灭吧!天罚!”
一道刺破整个世界黑暗的连接天地的巨大紫色天罚之矛,率先劈落!
紧随其后,是千万声雷霆咆哮同时炸响!
哗——!!!!!!!!!
无数道,粗如山峰、细如长矛,密密麻麻、完全无法计数、足以撕裂凡人灵魂与耳膜的恐怖闪电,如同九天银河决堤般倾泻而下!
目标精准无比。
赫曦部落,那片安宁、祥和、寄托了无数生息与希望的家园!
刹那间,刺目的紫色毁灭光华吞噬了一切,吞噬了所有声音!
轰!!!!轰!轰!轰!!轰隆隆隆——!!!!
恐怖绝伦的爆炸连环炸响。
火光、碎石、尘土、燃烧的木梁、断裂焦黑的躯干、甚至听不到的无数微弱惨叫……
全都在这毁天灭地的光芒中腾空,飞散,化为齑粉!
天地被这雷光映照得一片惨白,仿佛永恒的白昼降临,又瞬间坠入更深的黑暗。
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仿佛在哀鸣。
刺眼的光芒,强过太阳。让远在山巅的格里奥也不得不扭开眼睛狂笑,让远在峡谷的赫曦三豪感到双眼泪流如注却又死死瞪着那方向。
光芒持续了整整一刻。
当雷声最终耗尽,光芒散尽。
维德海姆军营前一片死寂。
所有士兵面色惨白如鬼,双股战战,不少人已经瘫软在地。
鸦啼兄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铁骨捂着依旧渗血的肋部,眼中是冰冷的漠然。影喙那死寂的眸子似乎更沉了一些,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
格里奥舔着肥厚的嘴唇,眼中兴奋与嗜血交织:“太……太……太漂亮了!哈哈哈哈哈!赫曦!从地图上抹掉了!抹掉了!”
赛蒙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孤峰上缓缓走回。那身红袍在微弱的余烬红光映衬下,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捞起。他脸上依旧是那僵硬的微笑。
峡谷战场边缘。
沼波身前的冰墙早已遍布蛛网般的裂痕,最后在冲击波的余威中轰然解体,化作一地冰冷的、混杂着焦土的碎屑。
烟尘弥漫,刺鼻的焦糊混合着血肉燃烧后的甜腥,是地狱的味道。
炎决烈、振邦、沼波,三个染血的、疲惫不堪的身影,失魂落魄地站立着。
他们望向峡谷后那片平原的方向……
烟尘如巨蟒升腾,遮蔽了天空的星光与残月。
烟尘之下……
那曾经灯火点点的地方……
那里曾是他们誓死守卫的后方……
只剩一片……不断坍塌……不断腾起新的尘埃与烈焰的、支离破碎的、巨大的坟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风声,都消失了。
“呃……啊……”炎决烈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悲恸的呜咽,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地面上。泪水早已流干,双手深深抠进烧焦的地面石块中,指甲崩裂而不自知。
“没了……全没了……”他抬起头,对着那无光的天穹,发出一声撕裂肺腑、却几乎无声的呐喊:“天——诛——啊!!!”
那声音里的绝望,足以让星辰陨落。
振邦拄着折断的佩剑,浑身浴血,微微颤抖。他的雪月,他的弓箭营,他的家……一切都没了。
“……还有孩子们……”沼波的声音低哑,如同砂纸摩擦,“我看到了……混乱前……有几个……骑马冲出去了……”他似乎在拼尽全力寻找一丝支撑:
“火尽薪存……光……永不坠!”
这古老的家族誓言,此刻说出,却带着惨烈的血味。
沼波干枯的脸皮紧绷如铁板,他那双寒冰般锐利的眼骤然收缩,死死盯向那片被雷火肆虐得扭曲狰狞的赫曦废墟。
“影喙……铁骨……”
冰冷到极致的声音从他牙缝里挤出。
废墟断梁与焦尸的阴影间,两个身影如同地狱猎犬,手持利刃,一寸寸搜寻着什么。他们的眼神,是猎人搜索漏网猎物的眼神。冰冷!精准!
炎决烈猛地抬起头,眼中赤红的悲恸瞬间被钢铁般的决绝取代。他一把抓起旁边的断刀,刀刃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兄弟……们!”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陨星坠地前的凄厉。
“……就剩我们了……赫曦的种……还没绝!我们必须……为孩子们拖延时间……”他指着那片如同炼狱入口的废墟:
“……杀——!!”
一个杀字,是命令,是赴死的宣告!
沼波眼底寒光暴绽,再无言语。
他枯瘦如同风中残枝的身影骤然绷直,双手凌空虚握,空气中刺啦作响,竟凭空凝出两柄通体幽蓝、寒气凛冽如同极地寒晶的狭长冰刀。人如一道撕裂寒风的冰棱箭矢,随着炎决烈的断刀残影,朝着废墟阴影中那两个致命的猎人,鸦啼兄弟扑去!
冰刀破空,带出两道幽蓝残光!
振邦口中涌出更多的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破碎的五脏六腑重新塞回躯壳。他猛地拔起那支刺穿战场上随处可得的大戟,拖着一条几乎断裂的腿,如同战场最后燃烧残烬的烽火,也决然跟上!
三个血染的风暴,带着一族的残恨,冲向最后的终局。
血战再启!
废墟是最好的猎场,也是最残酷的绞肉机。
振邦已是强弩之末,血浸透内甲。他将那杆沾着战友血的大戟舞得呼啸生风,竟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打法!每一戟都只攻不守,带着破碎山河般的怨气,疯狂刺向铁骨。
铁骨肋下创伤剧痛,但凶性更炽。摧山刃咆哮着格挡反击,一个狂如血狮,一个猛如疯熊。刀戟每一次碰撞都火光四溅。
振邦的腿伤成了致命破绽,速度越来越慢……最终被铁骨狂暴的一击横扫刀背狠狠砸中后心。咔嚓!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他喷血前扑,铁骨狞笑着举起染血的巨刃……
一道冰墙倏地自振邦身侧窜出,挡下致命一击,冰屑漫天,但只是刹那,沼波的救援已到极限。
铁骨破冰的瞬间,振邦濒死的目光如狼,他不知哪里涌出的最后力气,竟将那折断的长剑猛地掷出,直刺铁骨咽喉!这是回光返照的一击,铁骨急闪,剑锋擦脸颊而过,带出一串血珠。
然而……力尽!
振邦的身体,软倒在地,再无声息。那双曾经精准如神的鹰眸,渐渐失去了所有光彩,直直望向那片被彻底毁灭的家园废墟方向。他的手边,只剩下那半截折断的佩剑。
一个传奇弓手的陨落,竟无声无息。死于力竭,死于无法挽回的创伤。
铁骨喘息着,抹去脸上的血迹,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远处血战影喙的炎决烈,眼中竟闪过一丝类似兽类间的敬畏。
在崩塌燃烧的废墟间,这是一场火与影的对决!
炎决烈手中的断刀竟被他自己用烈火斗气生生熔炼,化为一把燃烧着烈焰的奇形兵刃。每一次劈斩都带起灼热的火浪,影喙如同最滑腻的游鱼,在焦黑的残垣与扭曲变形的尸体间鬼魅般穿行。无数细微的、致命的乌光——针、镖、刺、粉,从任何可能的缝隙射向炎决烈。
炎决烈火刃狂舞,火浪蒸腾,大部分暗器被焚毁蒸腾的扭曲气浪偏移。但仍有两根毒刺刁钻地钻过防御,击中他肩胛。毒发极快,炎决烈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僵硬。
他狂吼一声,不退反进。火刃炸开漫天火雨,将自己完全包裹,如同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
影喙疾退,但他眼神一凝。
一道烈火缭绕的身影竟然不顾火势焚身,突破了火焰屏障,如同最后的彗星撞地球。
轰!
人影与影喙狠狠撞在一起,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球。
烟尘散去,影喙略显狼狈地单膝跪在数丈外,衣袖被烧焦一角。
炎决烈……
站在烈焰之中!
火势缠绕着他,!焚烧着他。
他的身体如同最后燃烧的炭火支柱,保持着最后挥刀的姿势,刀锋直指影喙的方向。
不动!不喊!不落!
烈火吞噬着他,吞噬着赫曦副族长的最后骄傲与不屈。
他最终,化为了一道在风中屹立残烧的焦黑剪影,如同赫曦家族残存的最后图腾!
远处,铁骨看着那道在烈火中屹立不倒的黑影,沉默了。
沼波眼中唯一的光似乎熄灭了。他冰刀上的寒气都为之暗淡。
鸦啼兄弟汇合,铁骨肋部伤势不轻,影喙眼神冰冷依旧,却微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他们看向沼波。
“只剩下你了,冰法师。”铁骨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战斗后的疲惫。
沼波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手紧握的寒冰战刃缓缓融化、消散,化为缕缕白汽。他周身笼罩的死寂感,甚至超过了影喙。
他站在那里,如同千年玄冰雕刻的枯树,所有的愤怒、悲伤、力量,似乎都在刚才的搏杀和那毁灭一击中耗尽了。
突然!
暗红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离沼波背后不远的、一块巨大的、尚在燃烧的木梁顶端。
赛蒙·克洛诺!
他僵硬的脸上,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灰色的左眼和浑浊的右眼,毫无温度地注视着沼波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脊。
月光……不知何时爬出了雷云的余孽,惨淡而模糊地照下来。
光与暗交杂。
那根顶端跃动着紫色电芒的法杖,被赛蒙缓缓抬起。
冰冷的、如同钝刀刮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沼波身后响起,在月下的焦土废墟上回荡:
“我们……”
法杖杖尖那跳动着不安分妖光的锋利水晶尖刺,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在月光残影的交界处,轻轻抵在了沼波那枯瘦的、青筋凸起、布满沧桑的额角正中。
那冰冷邪异的触感,仿佛地狱在敲门。
“……”
干涩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猎物冻结的瞬间。
随即,那僵硬上扬的嘴角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紫色的电丝如同活物,在水晶尖端与沼波的额角皮肤之间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映照着赛蒙那双诡异的眼。
“……别急着死啊,大叔。”
话音落下,月光似乎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