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湿透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秋原。
他在下沉,沉入一片无光的、粘稠的血海。无数残肢断臂漂浮其上,扭曲的面孔无声地哀嚎、碎裂、化作焦炭……父亲沼波刻板如冰岩的脸;炎决烈叔叔爽朗的大手;振邦叔叔锐利的眼神;邻家小妹怯生生递来的那颗野莓……
轰——!!!
刺目的紫色雷光撕裂梦境,那道如血幡般的暗红身影——赛蒙·克洛诺,站在尸山血海之巅,僵硬的笑脸扭曲成恶魔的面具。漆黑的法杖抬起,尖端的紫色水晶贪婪地吸收着亡魂的怨念!
“虫子……竟然漏了你……”干涩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头骨上摩擦。 法杖转向了他, 紫电光芒瞬间吞噬了他最后的视野。
死亡一样的冰冷穿透骨髓。
“……!!”
秋原猛地抽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挣脱水面,冷汗浸透里衣,心脏在胸口疯狂擂鼓。
“喂!‘做梦精’!又嚎上了?”一个不耐烦的、少年嗓音在耳边响起。
秋原颤抖着睁开眼,晨光惨白,湿漉漉的腐叶气息在空中弥漫,他躺在一堆枯叶上, 推醒他的人盘腿坐在旁边。
炎风, 红发像一团永不驯服的野火,倔强地乱翘着,黏在宽阔饱满的额角,皮肤是经历风霜的小麦色,那双黑眸如同两粒淬炼过无数次的精铁,此刻正斜睨着秋原,带着惯有的冷冽与刻薄。
他嘴里的草茎被咬得快烂了,“哼!有完没完?又梦见那个红袍鬼炸人了?”
嗓音有点哑,却锐气不减,“嚎够没有?省点力气,等下被狗撵还得跑。”炎风的余光始终警觉地扫视着幽暗林间。
秋原抬手擦汗,棕发软软贴着额前,在微光下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他仿佛还能嗅到梦中那死亡的焦糊气息。
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 “我……我以为……”声音细弱,“他又找到我们了……”
“找到?我看你是把树影子当鬼追!”炎风嗤鼻。
“炎风。”
另一个声音响起,平静、清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这声音立刻让两个少年都绷紧了神经。
末,他像一道沉默的月光,靠坐在古杉的虬根之下,姿态带着难言的端方,月光般的银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映衬着略显苍白的脸庞。下巴线条清晰,鼻梁挺直,那双深邃锐利的棕色眼眸,此刻正盯着林间的某个方向,微微眯起。他身形修长挺拔,透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冷静与聪慧。
“不是影子,”末的声音压低,“三点钟方向,距离约百五十步……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瞬间!
秋原的海蓝色瞳孔凝实,炎风嘴里的草茎狠狠吐出,黑眸爆射出野狼般的光,肢体绷紧,末已无声握紧膝盖旁一截磨尖的硬木棍。
声音逼近!
……………………………………………………………
就在几天前,他们刚刚逃离灭族现场后的一个藏身处。
那是几天前的雨夜, 他们在赫曦家族领地边缘一处废弃猎人小屋里蜷缩。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仿佛灭族之夜重现,让三个孩子颤抖不已。
小屋漏雨,寒气刺骨,心头的恐惧和失去一切的悲怆更胜于寒冷。
末倚在窗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银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棕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努力在绝望中寻找一丝方向。
炎风靠墙坐着,红色的头发在微弱闪烁的炉火光线下像跳动的暗火,他烦躁地用小刀在木墙上刻着毫无意义的划痕,黑眸中翻滚着愤怒、不甘和深沉的痛楚。
“凭什么……”他咬牙低语,“凭什么那些杂种……” 愤怒是他抵御崩溃的堡垒。
秋原则把自己缩成一团,埋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棕发下海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黑暗,身体不住地颤抖。
父亲的最后身影,那冰冷的眼神和额角被法杖触碰的瞬间……噩梦般的场景比风雨更让他绝望,他感觉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稚嫩而破碎的心上。
沉默良久,末忽然站起身,走到被雨水浇灭的火塘边。他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东西——那是振邦将军常佩戴的家族徽章,一个倒立的三叶草徽记,在灭族混乱中,紧紧地攥在手心逃出。
银色的徽章黯淡沾血,却是仅存的凭证。
他走到屋中空地,将徽章放在中央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块上。
“你们过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炎风皱眉抬头,秋原也从干草堆中探出头。
末的目光扫过两位伙伴的脸,棕眸深不见底:“我们……已经是无根的浮萍。”
字字锥心。
“维德海姆的黑爪不会停下,赛蒙的鬼眼在黑暗中窥视。我们三人,此刻……便是赫曦最后火苗燃起的所在,炎决烈叔叔,沼波叔叔,父亲……他们的血仇,就在我们身上!”
炎风的拳头猛地砸在地上,骨节泛白,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这还用你说!这笔账,定要让那群杂碎百倍偿还!”
他的恨意是那么纯粹而炽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这陋屋。
“活下去!为家族,为血亲……”
秋原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海蓝眼眸中的绝望被一种更深的、刻骨的悲伤与决绝取代,“还有……为彼此!”
他记得父亲沼波曾说过,在战场上,最坚固的防线不是冰墙,是兄弟间的后背!
末深吸一口气:“那么……我们是否该在此约定?”他指着地上的徽章,“我们三人,自今日起,骨血相连,患难与共。赫曦的血脉在此相融!仇同报!命共担!以先祖英灵为证,以父亲们不屈之魂为誓!”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三牲祭品,只有三个劫后余生、满心伤痛的孩子。
末率先单膝跪在徽章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指尖微颤却异常坚定。
炎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也跪了下去,宽厚的手掌重重盖在末的手背上,带着红发的倔强与火焰般的决心:“我炎风在此立誓!赫曦之仇不报,此心难灭!秋原、末是我兄弟!若欺他们辱他们害他们之人,我必亲手撕碎其喉!”
秋原看着那交叠的两只手,感受着那无形的、带着悲怆与力量的联系。他挣扎着从干草堆里爬起,海蓝眼眸中泪水无声滚落,那是失去一切的悲伤,也是找到羁绊的慰藉。
他伸出自己冰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最上面。
三只手紧紧地叠在一起,秋原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铿锵有力:“以我沼波之子·秋原之名!我们三个,永不分离!此志不灭,血仇必偿!无论生,无论死,定不负兄弟情谊!”
潮湿冰凉的地面,三颗滚烫的心脏隔着掌心猛烈跳动,共鸣着一个誓言:活下去,为彼此!复仇!
小屋外,惊雷撕破墨夜,那一刻起,他们是兄弟,他们是仅存的赫曦,他们是彼此在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
……………………………………………………
尖利的呼哨声打断沉重的回忆!
“哈哈哈!小崽子们,躲得挺严实啊!”
七八条披着兽皮、满身膻臭的身影猛地窜出。为首的彪形大汉疤眼彪扛着开山斧,凶相毕露:“‘疤眼彪’驾到!识相的!留下买路财!不然……”
他凶狠的眼神扫过三人。
窒息感、绝望、疲惫、饥饿、伤痛仿佛榨干了他们。
炎风眼中怒火爆燃,怒火中带决断:“蠢狗!抢尸体的蛆虫!爷爷兜里只有你亲娘的裹脚布!要闻闻吗?!”
话如刀割,激怒匪徒。
炎风身体略微后倾,蓄势待发。疤眼彪被激怒:“找死!!” 就在他目光被炎风牵引的刹那。
“秋原!跑——!找溪流!” 炎风嘶吼着,和末同时发动攻击。
炎风抓起沉重石块砸向旁边喽啰,身体撞向疤眼彪。
末猛扬右手,一把带有刺鼻气味的粉末精准洒向匪徒眼睛口鼻。 “啊!我的眼!”
“咳!娘的!”
混乱骤起,血脉誓言在刹那指引行动, 秋原悲怆的热流冲破冰冷,那是兄弟用血肉撕开的生路!
他转身,将所有的恐惧不甘虚弱化为胸腔唯一燃烧的火——活着!为兄弟!为报仇!
他朝着相反方向,扎进密林深处,身后炎风的闷哼、末的厉斥、疤眼彪的咆哮不断刺耳传来:“追那穿蓝布衫的!他身上有好东西!”
风声呼啸,荆棘刮破衣衫皮肤。此刻,破碎的家族……父亲沼波的冰霜……邪恶的法师……受伤的兄弟,无数画面碎片在脑中翻滚。
秋原的洞察力也成了折磨,他清晰“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闻到汗臭膻味,感觉刀刃冰冷!
砰然一声,眼前豁然开朗,树林消失了。
悬崖!
深不见底,云雾翻滚,湿冷的风倒卷着吹到他脸颊上。
一滴冰冷的汗珠,顺着秋原苍白脸颊滑落。棕发被风吹紧贴额头,海蓝眼眸死死盯着深渊,又猛地回望狞笑逼近的匪徒——疤眼彪捂着头上的肿包,狞笑着。
绝望缠绕心脏。
“小杂种,把你腰上的东西给老子看看!” 疤眼彪步步紧逼。
秋原胸膛剧烈起伏,海蓝眼眸深处,闪过父亲在战场冰冷的身影,闪过炎风和末最后为他撕开血路的眼神……闪过那一夜在小屋中,三只紧紧重叠、发誓同生共死、永不分离的手,他想起了那一刻的温热与力量……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古怪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蹲身,抱起脚边尖利的石头。
“疤眼彪,对吧!”声音轻而发抖,却清晰:“接好了!”
话音未落,石头狠狠砸向狞笑的脸。
“嘿?!”
匪徒们注意力被猛地吸引,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干扰瞬间, 秋原猛地转身,面对吞没一切的深渊,他甚至没有看身后一眼。
身体后仰,如同一片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枯叶!
“妈的!小兔崽子真……” 疤眼彪的怒吼被狂风吹散。
风声,失重,冰冷的云雾,在下坠的永恒瞬间,秋原睁大海蓝眼眸,他仰头向上。
透过云雾,他似乎看到了崖顶扭曲的匪徒面孔,看到了那片燃烧的家国天空。父亲冰冷的身影,炎风如火的愤怒,末沉静的智慧……最终都刻入骨髓的名字: “……末……炎风……”
风中低语,滚烫决绝: “哥哥……报仇……交给你们了……不死……再聚首……”
他的意识被冰冷黑暗吞没……悬崖上,空余冷风呼啸, 一只黑乌鸦沉默地飞出,盘旋两圈,发出干涩鸣叫,飞向阴沉天际, 土匪骂骂咧咧离去。
天空阴沉,几只喜鹊掠过山林,“喳喳”鸣叫, 不知是悲鸣, 还是……命运的注脚?
深渊之下,云雾翻涌。
无人知晓那片混沌,是尸骨无存? 还是一线……飘渺生机?
而远处密林的暗影里,一个带伤的红发身影,一个沉默的银光少年,如同不肯熄灭的鬼火,正循着溪水的方向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