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哩!”佳嬑见秋原睁眼,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比明亮、充满希望的光芒,如同穿透云雾的小太阳,声音更是拔高了几分,又急又快,“快呀!阿爹!他流了好多血!”
秋原想开口道谢,喉间却只发出“嗬…嗬…”如风箱撕破般的嘶哑喘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烈袭来,他的意识在“活着”这个念头和少女亮如晨星的双眸中挣扎了最后的半息,终于彻底沉沦下去。
一双温暖有力、布满生活辛劳留下厚茧的大手代替了女儿的努力。
一个穿着靛蓝粗布短袍、面容朴实黝黑、神情却透着一股敦厚坚韧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将秋原沉重的身体架了起来,将一条枯瘦得几乎没什么分量、冰冷得像浸水麻絮般的手臂从水中捞起,横过他坚实的肩背。
“莫慌,嬑丫头,莫怕。”
男人的声音厚重温和,如同这山中千年不变的磐石,“快回家,拿药罐子煮上去年存的山里红根子,再去灶膛里掏些热灰,阿爹背他回去!”
小小的村落镶嵌在山脉腹地一片难得的平缓坡地上,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土墙茅顶,隐在重重叠叠的翠色山峦和雾气里,寂静得如同一个被尘世遗忘的旧梦。此刻,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樟树下,几只土狗竖起了耳朵,朝着溪边方向发出低低的、充满警惕的吠叫。
佳嬑小小的身影像一道轻风卷过狭窄的土路,赤足拍打着被晨露打湿的尘土,冲进了最靠近村边的一处低矮院落。院子里几只毛绒绒的小黄鸡被她惊得咯咯叫着扑棱开去。一只黄毛黑斑的老狗懒洋洋地从草堆里抬起头,“汪”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娘!娘!快!烧热水!拿干净布!阿爹救了个落水的人回来!”
佳嬑焦急地喊着,麻利地从墙角的柴堆缝隙里掏出一个小瓦罐,又冲到土灶前,用火钳扒开灰烬,撮起一捧尚有余温的草木灰放入一块粗布帕子包好,草药小罐、热水木盆、草木灰包也迅速备好。
当沉重的脚步声踏进院子时,佳嬑和她的母亲已合力将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简易“床铺”放在了小堂屋的一角。
那是平日里打制木件工具的地方。
秋原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地被佳嬑的父亲放在散发着干稻草清香和泥土气息的草铺上。
佳嬑的母亲立刻用温水小心擦洗他脸上的泥污和血痂。草药在瓦罐里翻滚,散发出苦涩、带着生命韧性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小屋。
佳嬑跪在草铺旁,用凉水浸透的手帕,努力而细致地擦拭他冰冷的手臂和脖颈,希望能帮这个陌生而孱弱的少年驱散一丝死亡的阴寒。
那双清澈的鹿眼一刻也不曾离开少年失血苍白、布满细小划伤的脸上,那里有一种让她心头发紧的孤绝与沉重,沉重得如同山峦压境。
她的歌声不知不觉地在喉咙里哼了出来,极其微弱,不成调子,却轻柔得像溪水流过卵石的叹息,在这昏暗的土屋里,竟有几分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
那是她看护受伤山禽时常哼的曲子,是对生命最本源的祈望与祝福。
药汁熬得浓黑,佳嬑的父亲用芦苇杆小心地一点点滴入秋原紧闭的齿关。温热苦涩的液体滑入喉间,秋原的眉头痛苦地蹙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成了成了!有吞咽!”
佳嬑的父亲,桑伯,松了口气,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药力下去,再睡一阵子,看天命吧。”
这一觉,仿佛又趟过漫长的幽暗之河。
当秋原再次从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剧痛组成的迷梦中奋力挣扎醒来时,意识依旧沉重模糊。首先刺入感官的,不再是冰冷与喧嚣,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宁的香气:柴火燃烧后温热的烟火气、被水汽蒸腾开的苦涩药香、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新木的清新气息。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他艰难地撑开一线。
模糊的视野里,不再是狰狞的树影或湍急的水流,而是低矮、有些斑驳的土墙屋顶,一根粗实的原木横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和红辣椒。温暖昏黄的光源来自旁边一个用泥巴糊成的简单小土炉,炉膛里柴火发出柔和的噼啪轻响,上面煨着一个小小的药罐,蒸汽顶起陶盖,发出如叹息般的“突突”声。
视线缓缓转动。
那个梳着栗色发鬓、有着鹿眸般的女孩,此刻就斜倚在他铺边的矮柜旁,小小的脑袋枕着臂弯,已然睡着了。几缕略短的发丝俏皮地翘着,覆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几不可闻的、幼小猫咪般细微的呼吸声从她小巧的鼻翼里发出。她长长的睫毛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两弯温柔而脆弱的扇影。
是她……
一种酸涩的热流难以抑制地冲上秋原的鼻尖眼眶,瞬间模糊了他本就虚弱的视线。
他还活着?真的还活着?在一个陌生却温暖的草铺上?一个这样干净得如同清晨露珠的女孩……救了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
“……嬑丫头她娘,收拾好了吗?明日卯时便动身,路途遥远,耽搁不得。”
是桑伯的声音。
一个温和略带忧虑的女声回应:“都打点好了,嬑丫头的一小包衣裳鞋子,还有路上吃的干粮、黍面饼子……只是她爹,真要将嬑丫头送去吗?她才那么点儿大……路途遥遥,山高水险的,俺这心里……”
“莫讲傻话!”桑伯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异常坚定,“你也知道咱家嬑妹儿身子骨生来就弱些,这些年村里老道都瞧过,药吃了几箩筐,终不是法子。这山里头的寒气像蛇钻骨头!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嬑丫头烧得人事不省,你忘了?!”
妇人沉默下去,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半晌传来低低的哽咽:“俺就是……舍不得……”
桑伯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充满了一种庄稼汉难以言喻的憧憬和决断:“是那位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秦先生说,在极东之地,云雾缭绕的那座大墟山,有位活了不知多久的玄飏老仙师,传说他懂阴阳,通造化,有通天彻地之能,更擅调药草理龙脉,能拔除凡人身上的痼疾沉疴。若是能拜入仙师门下学些护身本事,不单保她一辈子病痛消减,更是天大的造化!这是咱们女儿唯一的指望了!俺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把她送过去!”
妇人不再言语,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秋原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撞击着他虚弱却已经醒转的灵魂。玄飏仙师?大墟山?祛病?学艺?他的心脏在肋下猛烈的撞击着,带起一阵阵眩晕般的悸痛,但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求生本能混杂着滔天的复仇火焰却在这场眩晕中顽强地燃烧起来!
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却又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划破浓雾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心头的阴霾!
“呃……”秋原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干涸撕扯般的呻吟,试图动弹,浑身如同被巨锤碾碎过般的剧痛瞬间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轻微的动静立刻唤醒了沉睡的佳嬑,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蜜棕色的大眼睛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未褪尽的担忧,看到秋原睁开的眼时,那光彩瞬间灿烂如点燃星火!
“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她几乎是扑过来,声音带着睡意未消的软糯和巨大的惊喜,那双鹿眼中盈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欢欣光亮,“吓死我了!你还疼吗?渴么?要喝水吗?”
她小巧温暖的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巨大笑容:“太好了!烧退了好多了!你先别用力动,会伤到骨头哩!”随即转身像只小鹿般轻巧地跑向炉灶旁,小心翼翼地端来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糙陶碗,里面是澄清温热的米汤。
秋原的喉咙干得如同被火淬炼过的沙漠,灼烧般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却只换来更猛烈的撕扯感。
他强忍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同样重逾千斤的右手臂,颤抖着,慢慢、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腰间……直到指尖触碰到那枚被粗糙棉布包裹、依然牢牢存在的玉石硬物,他那颗几乎在痛苦和焦虑中炸裂的心,才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触及岸边的礁石,在绝望的浪潮中得以片刻喘息。
它还在!没有被冲走!属于赫曦、属于他、也属于浴血兄弟的最后信物!
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冲破了他强行筑起的堤坝,混合着额角的冷汗,无声地滑过他那张被碎石划出道道血痕、污秽未净的脸颊。
不是因为此刻筋骨寸断的痛楚,而是那铺天盖地的血腥记忆、那悬崖边缘生离死别的绝望、那刻骨铭心的誓言、还有……眼前这女孩纯粹得近乎奢侈的暖意。太多沉重的情感如同决堤洪流,彻底冲垮了他这个十岁少年的极限。
他闭着眼,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硬生生咬紧了牙关,没有哭出声。只是那只攥住玉佩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发青,用尽了此刻身体里仅存的所有力气。
佳嬑呆住了,看着眼前痛苦压抑到极致、浑身颤抖无声痛哭的少年,他那海蓝色的眼眸即使在泪水的覆盖下,依然深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悲痛和倔强。
她没有说话,没有慌乱地去劝慰,只是安静地跪坐在草铺旁,将手里那只温热的陶碗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等待着他宣泄那难以承载的一切。
昏黄摇曳的火光,将一大一小两个静止人影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炉火噼啪作响,药罐里浓稠的药汁咕嘟咕嘟滚动着,苦涩的香气在狭小的堂屋固执地盘绕,将外面夜山的寒气无声地隔绝。
时间在这间土屋小小的天地里,仿佛被凝结成了窗外那滴将落未落的冰冷露珠,沉重,却透着某种奇异的、足以维系一丝生机的温热希望。
当窗纸被东方初生的、惨白色的微光勉强映出一团昏暗的轮廓时,一夜未眠的桑伯推开堂屋简陋的木门走了进来。
炕上的妻子同样辗转反侧,此刻已起身,默不作声地端来热水,沾湿粗布,开始轻轻擦拭昏睡少女额上细小的汗珠。
桑伯的目光落在草铺上,少年脸上泪痕已干,留下道道脏污的印迹,但那海蓝色的眼睛,此刻正睁开着,直直地望向屋顶的黑色横梁,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干涸无光的深井。他左臂无力地搁在胸口上方,手掌依旧虚握成拳,指关节却已松开了一些,显然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指节间的皮肤绷得发白。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默,如同失去了獠牙和利爪、深陷铁笼等待最后宰割的困兽。
“孩子,”桑伯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温和,“你身上没一件能认路的凭据,只有你手中这块三叶玉佩,你打哪儿来?家在何处?”
家?
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秋原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那冲天的烈焰,绝望的哭嚎,族人被魔法炸飞的碎肢断臂,父亲沼波临死时投向他的冰冷眼神……瞬间将他好不容易平息些许的悲澜骤然引爆。
“啊——!”
一声凄厉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撕裂了土屋的安静,秋原猛地蜷缩起了身体,不是因为伤痛的撕扯,而是那灭顶般的噩梦记忆再一次将他攫住!
他用力捶打着草铺,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要将那铭刻入骨髓的剧痛从每一个毛孔里挤压出去。他张嘴,却只能发出粗粝的、窒息的、“嗬嗬”的嘶吼。海蓝色的眼底刹那间布满疯狂的血丝,那种深沉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我的天!”佳嬑的母亲惊呼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佳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小脸煞白,但她强忍着恐惧,急切地跪爬到草铺边,冰凉的小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抓住了秋原那只疯狂捶打、冰冷而颤抖的左手手腕。
“别砸了!你别这样砸自己!伤口会烂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撞击着男孩被狂暴情绪封锁的耳膜,“你……你家……没了?”她看着那双因癫狂而几乎失去焦距的蓝眸,小心翼翼地、带着莫大的同情和某种冥冥中的直觉,猜测着那巨大痛苦的根源。
这简单的四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寒冰,骤然灌顶。
那狂暴扭曲的神情凝固在他布满血污汗水的脸上,随之而来是彻底失却了所有生气的惨白。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软,像一根被烈焰瞬间抽走了所有水分的枯草,重重地跌回铺着硬草的“床”上。只有那双睁大到极限、空洞地凝视着斑驳屋顶的海蓝色眼眸深处,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那无声的哭泣,比刚才的狂吼更显绝望,如同冰山崩塌前的最后死寂。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嘶哑、破碎、如同枯叶被践踏:“亡……族……”
桑伯的脸色彻底变了,亡族?!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即便只是山野樵夫也太过清楚。这是无法挽回的血仇!是彻彻底底的断绝!不是寻常山匪劫杀或天灾!
他看着眼前这几乎被悲痛和仇恨彻底压垮的少年,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觉任何语言在如此巨大的毁灭面前都是苍白无力,只能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作孽啊……”
堂屋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柴火偶尔的毕剥声和药罐里滚沸的咕嘟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炉膛里又一块柴薪耗尽了最后光芒,化为灰烬之时。
秋原那空洞的眸子终于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门轴般缓缓转动,焦点缓缓地凝聚在佳嬑那双含着怜悯的、蜜棕色的大眼睛上。
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孩子般纯粹的理解和难过。然后,他努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站在一旁、敦厚沉默的桑伯。
一种决绝的、赌上最后生机的光芒,在他那双曾经死寂的蓝眸中重燃了起来!
微弱,却如此顽强!
他用尽平生气力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吐道:“我跟你们……去……大、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