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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铁营寒光

追忆乱世

帅帐内飘着烧焦的油脂味,一张磨得溜滑的熊皮铺在当中当主位,加雷尔坐在上面,腰背挺得笔直。他面前铺开一张油亮的硝制牛皮,上面用铁钉子和炭屑扎出山川沟壑的轮廓。角落生着一个石砌的四方小熏火,青烟被寒风从帐顶的开口扯出去,留下一点暖不起来的余温。

“认得出来?这是赫曦原来的地盘。”加雷尔指着牛皮上一块被铁钉密集钉住的区域,钉子头部泛着乌光,狠狠刺入那块牛皮的中心,“我们脚底下这片冻石头地,归霜骨哨所管,往前推三甲子,也是赫曦的猎场。”

末默不作声地观察那简易粗糙的“地图”,炎风却觉得指尖发冷:“一年前?”

“从老族长最后一次给这边哨所传密信算起。”加雷尔捏起炭笔,在牛皮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凸起处,画下一个粗糙却特征鲜明的盾徽——青盾、银叶、金穗,“整整十三个月又十六天。”

空气沉滞片刻,加雷尔粗糙的手指猛地戳向牛皮图上一块被炭末厚厚圈起的区域:“维德海姆的巢穴,就盘在原来赫曦春牧的肥窝上!我的人探过——铜墙铁壁!狗崽子窝得结实,就等着老族长的骨头烂成渣好再啃一口,现在——!”他眼神刀子一样剐过炎风和末的脸,“是捅破它狗窝的时候了!”

炎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响,像是被烟呛了:“光靠你这几百号铁皮桩子?”

“是脊梁!”加雷尔猛地一巴掌拍在硝牛皮上,整个地图似乎都跳了一下,“老族长埋在冻土下的脊梁!”他浑浊的眼珠如同深潭底下翻出的沉渣,压着难以名状的滚烫,“维德海姆欠的血,要用血浇灭!两位,”他的喉咙滚动一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砾石摩擦,“你们这身赫曦骨血,还热不热?” 帐外寒风卷动营旗发出的猎猎破响,如同战场上的催命鼓点撞进这沉闷的角落。

炎风瞥了一眼地图那头用粗炭条圈起来的据点,像一块毒疮嵌在牛皮上,而末的目光则无声地钉在加雷尔青筋鼓胀的手背上,那暴起的指节,正死攥住地图边缘。

“打不烂的骨头,还得接上钢钉才行。”炎风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尝到一点自己伤口干涸的腥气。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加雷尔咧开嘴,露出一口冷森的黄牙:“说得好!所以——练起来吧!骨头不硬,敲不碎别人脑壳!”他霍然起身,身形在熊皮矮榻前投下巨大的暗影,“跟我来!让我这半残的老骨头亲自摸摸,赫曦剩下的血脉,骨头缝里还剩多少钢火!”

校场冻土被皮靴反复踹碾出的寒气,渗进了骨缝里。 正午刚过,日头挂在天上像枚冷冰冰的铜钱,吝啬地施舍一点热力。

两个孤零零的身影立在泥地上,一个清瘦,背挺得如同崖柏枯枝,是末。另一个身影更显单薄些,薄皮袄外胡乱裹着半身锈皮甲,尺寸勉强凑合,衬出一种别扭又不肯倒下的倔,是炎风。

尼尔低着头,努力缩在炎风斜后方的地上,仿佛想把整个身子陷进那肮冷的泥水里。他不知何时、如何被带来的,直到加雷尔指着他鼻子喝了一声“站起来,爬也要跟上”,才像受惊的兔子般蹦地而起,沾了一身泥点,浑身发抖地戳在那儿,瘦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放倒。

“烈盾卫的钢,是千锤万打出来的!”加雷尔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冰冷的空气,“扛!撞!劈!杀!”他指着校场边一字排开的几十块乌黑的精铁塔盾,“每一面,都像死人的棺板!想用它挡刀,先尝尝它的分量!”

末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同沉入万载冰湖下的玄色铁石。他走到一面盾前,俯身,手指握住盾牌边缘的握手,手臂与脊背的线条瞬间崩如一张拉满的硬弓!那面重盾竟被他单臂就提离了地面寸许,盾沿刮在冻硬的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泥浆被掀开一道深痕。

“蠢货!”加雷尔的咆哮如同炸雷轰在炎风头顶,“那破盾比你命都长!腿根子扎进泥里!”他猛地一脚,竟狠狠蹬在炎风微屈的前腿膝窝关节,“膝顶盾下!腿绷如钢椎!”

剧痛和膝弯一软的屈辱感同时炸开,炎风踉跄一步,牙齿几乎咬碎。身后那缩着的尼尔发出一声短促恐惧的抽气。炎风眼神凶狠地刮过加雷尔铁铸似的脸,猛地低头,一声不吭,左脚悍然前踏半步,靴底竟把浮雪泥泞蹬得飞溅。膝顶着盾牌背面凹凸的位置,腰胯下沉力由小腿猛地灌入冻硬的大地。

轰!

那面被硬拉起的重盾,像一堵倾倒的乌铁城墙,被他用膝盖和硬顶的力道,狠狠地砸在了冻土地上,震得脚下冰碴和泥块都簌簌溅起。

加雷尔眼中闪过一丝鹰隼般淬利的光,“有点意思!这才不是烂泥!”他猛喝,“再来!把盾砸稳!砸得让它像生在这冻土里!让维德海姆那帮狗崽子拿牙齿啃都崩碎一口烂牙!”

尼尔被那声咆哮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要后退躲进人群的阴影里。

“往哪儿缩?”炎风的声音劈开了呼啸的寒风,头也没回,嘶哑带喘,“不想挨揍就爬过来!”

这刺耳的声音扎在尼尔背上,少年瘦小的身体一震,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前方那面插在冻泥和冰碴里的乌沉盾牌,足有小半个他那么大,像一头蛰伏的黑地龙。

最终,他还是拖着两条筛糠似的腿,挪到了另一面更小、却也锈迹斑斑的盾牌旁。这盾牌半靠着冰冷的营寨木桩,像块被人厌弃的残料。尼尔怯怯地伸出手指,想碰那冰冷的边缘,又像被烫了似地缩回。

末的目光沉静地掠向加雷尔的方向,这训练场里,那鹰隼般的冰冷视线从未离开过这三个身影。

“碰它!”加雷尔的指令炸雷一样落下。尼尔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猛地一闭眼,两只细瘦的手臂拼命抱住盾牌侧边铆接的铁环,牙齿咯咯直响。他浑身骨头都因用力而颤抖、呻吟。

嗡!

盾牌纹丝不动,沉重得如同长死在地下的铁根!

“膝盖!”炎风吼声里都带着喘,“用顶的!没让你舔它!”

尼尔浑身一震,也不知是惊还是惧,竟真学着炎风刚才的样子,笨拙又不管不顾地跪顶在盾牌背面,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下压,盾边沿终于刮开了地上那层薄冰和碎泥。

“爬上去!”加雷尔的声音如冰冷的钢鞭,“爬到那堆烂木屑顶上去!抱着你的‘饭碗’!” 校场一角堆放着新劈下的粗劣圆木墩,是为营里简陋的营帐预备的。圆木上凝着冰屑,滑溜如镜。

尼尔被呵斥得魂飞魄散,他抱着那笨重的盾,手脚并用地蹬向木墩圆滑冰冷的侧面,冰棱刺破了掌心也感觉不到,脚下打滑,那滑脱、蹬空、砸在冻土上、又挣扎着爬起的闷钝声响一次次撕裂空气,盾牌一次次压在他后背上,像冰冷的山石。

炎风眼角余光扫过像狗一样爬在冰冷木墩上挣扎滚打的尼尔,那狼狈身影仿佛跟记忆里某个狼狈小子重叠了一下。他猛地从齿缝里嘶声抽了口寒气,像是要甩掉什么,左臂顶着盾牌猛地前砸。

轰!

冻土被砸开更深的沟槽,他动作没停,拖着盾,在冻硬如铁的泥地上拖出一长道深沟,一步一步走向那一堆杂乱尖锐的碎石块——那是加雷尔指给他的下个靶子。

“蠢吗!用顶!”加雷尔的吼声如影随形,“腿蹬碎了也要把那破石头给我怼烂!”

炎风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那声“蠢”字如同针扎在他脑子里,激得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脑门。

夕阳如垂死的豹子吐出最后一口血沫,染红了西天冻云。

营地中央临时竖起的两根粗木桩子上,绑了两面巨大的厚铁板,上面坑坑洼洼遍布着无数次盾牌撞击留下的浅坑,现在,这上面又添了新痕。钝重的“哐!”“哐!”声像是沉闷的铁匠铺打铁的声音,在营地里单调地回响。

末手中的精铁塔盾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不似人力的精准力量。盾沿狠狠磕在铁板边缘的同一点,每一次撞击,沉重的厚铁板都会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钉死的绳索中崩裂。

炎风的姿态完全不同。

他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兽腱,带着一股狠厉的冲锋气焰,每一次前冲突撞,都不是末那种凝练的单点击打,盾牌被他推得像一面沉重的石墙,以全身冲顶之力狠狠撞在铁板中心,沉重的闷响如同巨鼓。

“咳…呃…”压抑不住的痛苦呛噎声从旁边传来,炎风动作猛地一滞,粗重地喘着气,黑色的眼珠朝旁边瞪去。

尼尔,那孩子缩在自己那面较小的旧盾牌后,脸憋成了暗紫色,他拼命也想模仿那撞击的发力姿态,但他太弱了,每一次撞击动作在最后爆发那一刹那,气息就会因为控制不住肺部的挤压而剧烈卡在喉咙里。

“咳!咔——!”又一次撞击,尼尔被那股强行憋出的冲击力量冲得反呕不止。

“要撞烂你的喉咙管吗,鼻涕虫?”炎风喘着粗气吼了过去,声音撕裂,“撞过去前把喉咙里的破气给我吐干净,憋烂了肺当屁用!” 那粗鄙的喝骂像鞭子抽在身上,让尼尔猛地一僵。

炎风虽然嘴臭些,但似乎是在教给尼尔技巧。

他拼命止住呛咳,大口喘了几下,似乎要把那口该死的逆气硬生生咽回去。末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扫过尼尔颤抖的后背,当尼尔再次笨拙地、摇摇晃晃地举起那面旧盾,憋住最后一口气猛冲撞击向铁板时,他喉咙里那团破气终于被狠狠顶了出去。

“哐——!” 一声总算有了点样子、虽沉闷但不算破碎的撞击声在尼尔盾牌下爆开。

傍晚,训练结束。

篝火燃烧枯枝发出毕剥细响,昏黄的火光在三张脸上跳跃涂抹着深浅不一的阴影。

炎风的后背和肩头火辣辣地酸痛着,骨头缝都叫嚣着疲惫。

尼尔缩在离火堆还有一步远的一块冰冷石头上,手里抱着半块冻得邦硬的粗面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喉咙吞咽的动作都显得费力,他裸露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满青紫的碰撞印记,在火光里显得格外刺眼。

末捏着一块烤得焦黑、勉强有点温热的饼块,靠着一截冰冷的松木坐桩,那挺拔的腰背在昏暗光影里仍显得硬朗。他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投向远处黑沉沉的营区——加雷尔的帅帐,一点孤灯还在亮着,像蹲伏在黑暗里的野兽眼睛。

“饿…饿死鬼投胎…”尼尔细若蚊吟的声音打破了沉滞的空气,是对着他手里的饼子说,眼神却飘得很远。

炎风撕咬硬饼的动作一顿,眼皮都没抬:“秋原那小子比你强多了。”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针扎进尼尔和末之间跳动的火焰缝隙里。

尼尔茫然地睁大眼:“秋…原?”

末捏饼子的手停顿了一刹那,他那沉静的目光缓缓转向炎风,两个少年隔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对视了一眼。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退潮,冰寒的夜气包裹上来。尼尔冻麻的双臂紧紧抱住胸口,牙齿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

末将手中冰冷的硬饼缓缓掰开一丝碎屑的动作终于停了,火光在他深棕色的瞳仁里摇曳,映不出情绪,却更显幽暗。

“冰蓝色的海……”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色中沉淀下来,穿透篝火的毕剥声,如同沉入冰湖的一块铁石。没有主语,没有询问,只有这冰冷色块的描述。

炎风嚼着坚硬麦饼,粗糙的碎屑刮着喉咙的干痛,“没见过。”他灌下一口冷冽刺骨的雪水,将梗在喉头的饼渣和那名字一起强咽下去,“连口热汤不舍得给!”

尼尔听不懂他们说的是谁。但那冰海的颜色似乎让周身的寒气更加刺骨,他把自己抱得更紧:“海…海很冷吗?”瘦小的身体在火光投下的暗影里微微瑟缩着。

“冷得能把鼻涕冻成棍子。”炎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回答那蠢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末没再出声,他垂眼,看着掌中掰碎的焦黑饼屑,无声地碾动指尖,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沉凝得如同冻土深处封存的玄铁。

营寨里守夜卫兵远远的脚步声,规律又空洞地敲击着冰冻的地面。加雷尔帅帐那点昏黄的豆灯依旧亮着,在浓重的黑暗里亮得有些突兀,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嘴,要吞下这冰冷的暗夜。

那盏灯,从未在此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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