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如同沁骨的刀锋，削过山村窄窄的土路。
天色仅有一线惨白，夜露尚重，将脚下的土砾冻得僵冷锋利，林间浮动着粘滞如灰絮的薄雾，视野不过十数步便已模糊不清。
土路上的尘土裹着铁锈味，粘在桑伯打满补丁的裤腿上，四十岁的樵夫身板挺得如磨光的扁担，草鞋碾碎了半截朽烂的羊骨。
秋原海蓝的眸子扫过土坡——七八个妇人围着破陶罐，浑浊的草根汤在火舌舔舐下翻涌着白沫。少年眼神倏地钉在枯草丛中：孩童干瘦的脖颈缠着赭色草绳，绳结处挂着三个泥捏的小人偶，空洞的眼窝嵌着晒瘪的野莓籽。
“感觉像某种祭祀活动，他们怎么忍心对孩子下手！”
秋原指节捏得发白，腰后削尖的半截青冈木刺已滑入手心，他即使年仅十岁，也能从眼前的情景中回忆起之前读书时家族中老先生向他讲过一些民间祭祀方法，这便很像其中的一种。
桑伯遒劲如老藤的手死死箍住他小臂：“那是过不了天荡峡的渡民！”他下颚朝篝火旁一点——蓬头垢面的妇人正往哭闹女童嘴里塞灰白粘土块，孩子鼓胀的肚皮绷着一张符咒遍染的枯树皮，“你想断送这女娃最后活路？”
嘶哑的铜钹骤然刺破死寂。
褪色的神轿摇摇晃晃穿出矮林，四名赤膊大汉肩抬一个蒙眼锦缎老叟。缠金铜铃响过三声，老叟枯枝般的手臂便向饥民抛撒铜板：“河神开闸——赐生路喽！”
钱雨落地之处霎时滚作扭曲肉团，争抢中一个跛孩被挤踏在地，清脆的骨裂声碾过众人头顶，溅起一片更疯狂的嘶吼。
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的秋原，是如此愤怒，他的手臂筋肉偾张如拉满的硬弓，这在赫曦家族是不被允许的。
“嘘——”佳嬑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他腕脉，声音压成一缕游丝，“看那边！”
十步外乱石堆后，一只脱毛的赤狐正拖着瘸腿潜近鼠洞。少女陡然缩颈拱背，喉间滚出逼仄的“吱吱”声。滑稽的尖叫惊得赤狐脚下一滑，刚露头的灰鼠哧溜缩回岩缝。狐狸焦躁刨土的模样，竟让秋原抿成刀锋的唇角泄出一丝气音。
余光里那蒙眼锦缎老叟，正伸脚勾回一枚滚至轿边的铜钱，锦缎腋窝下透出深色汗渍。
他们三人启程已过三日，土路已经走尽，逐渐瘦成了枯肠，终被黑沉沉的天荡峡囫囵吞没。灰白石壁如巨斧劈就，乳白浓雾从峡底翻涌而上，顷刻吞噬最后一点天光。
他们大概是迷路了。
桑伯在崖石边站定，解开发黑布腰带抖出一张桑皮纸，纸面裂痕间爬满墨迹：“向东二百里藏着吞云吐雾的神山，传言是神兵撞塌的第一块苍宇岩……”
雾壁触手生寒，三人刚踏入云涛，五步之外的野杉便失了轮廓，化为一抹扭曲的灰影。佳嬑解下束发的靛青布绳，一端系牢桑伯腰带，另一端缠上秋原手腕：“磨断了绳子，就学红尾雀叫三长两短！”
话音未落，脚底碎石突然迸溅碎裂开来。
“呀！”
惊呼被吞进雾海，那株扎根岩缝的矮松发出嘎吱断裂声。佳嬑整个人斜坠下去，腰间布绳惊蛇般抽紧，秋原草鞋死抵岩隙，手腕绕了布绳三圈，腕骨绞紧布绳的刹那，右肩结痂的伤口寸寸崩裂，温热血珠顺着发颤的蓝布滑向深渊。
少女悬在半空，断崖穿泻的湿风吹得她栗色额发掀起，颈下麻布衣已被尖石撕开豁口。桑伯腰间砍柴绳甩了五轮才钩住她腋下，待拖回实地时，老汉后背粗衣已紧贴在身，冰片般冷硬。
佳嬑煞白的脸上滚下冷汗，手却抖索着摸向襟口：“请…请大家吃糕，压压惊…”
油纸摊开撒了一半，余下碎渣渗着雾水混成泥团，她拈起指甲盖大小的一撮填进嘴，鼓着腮冲秋原挤眼：“甜着呢…不信尝尝？”
少年望着她嘴角的土痕，喉结滚了滚，终是捻起半块碎石黏着的渣子。
粮袋在第五日磨得只剩布纹底里的碎屑，雾里泉水声似在耳边，又如隔重山，桑伯趴伏在岩缝边，舌苔刮舔石壁青苔渗出的水珠，后颈暴起的筋络如同盘错的老树虬根。
“雾泛靛青时最凶险，”桑伯抹了把湿漉漉的下颌，“青雾食人方向，早年那走南闯北的秦师傅说…”话未说罢，秋原脚尖绊到一团软物。
湿漉漉的肾蕨丛里嵌着半幅锦缎袍角，尸身肿胀如鼓，密密麻麻的白蛆从眼眶涌出，老叟紧攥的右拳里，三枚铜钱深陷肉中，左手齐腕断裂，残骨处印着星点兽齿痕，最骇人的是刺透咽喉的柳木匕首——刀柄缠着前几日祭祀用的枯绳，刃口沾着几缕棕黄兽毛和一撮书写符咒的树皮。
桑伯一脚将尸首踹下深涧，面色沉得滴墨：“入夜了，血味会引来山中的虎豹豺狼！”
当月光如霜刃劈开靛青雾瘴时，千仞绝壁猝然撞入视野，峭壁遍生蛇形虬藤，藤须攀附岩凹起伏如龙脊，佳嬑踮脚勾那条最粗的墨绿藤蔓，突然脚底震动。
闷雷声贴着岩层滚来，磨盘大的崖石擦着她发梢轰然砸落，石雨泼溅处，藤蔓撕开的豁口间竟悬着三道石阶，每一阶俱被斩风剑削得平直，石阶没入云海深处，恍若巨神投下的登天索链。
“云阙峰…？”桑伯看到石阶盘陡然而立的三个红字，“难道此峰就是大墟山的求仙入口？”桑伯柴刀铿然坠地，他果断双膝砸在嶙峋石面上，额头碰上山岩咚咚作响：“玄飏仙师！求您赐道……”
他怀里的油布包随叩首跌落在地，半块干裂如龟甲的黍饼滚至秋原脚边——那是这樵夫掐着喉咙省下的三日口粮，桑伯扑过去抢回黍饼，黝黑的耳根涨得发紫：“原想…该带两个白面馍的…”
栈道在月华下泛着青鳞幽光，秋原紧握胸前玉璧，那枚残损的徽印硌得胸骨生疼。石栈尽头云雾缭绕处，一痕雪色袍角慢慢曳过苍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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