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马踏飞尘,蹄铁撕裂大地,如四道血火流星穿透旷野,枯草被劲风碾成粉末,天空灰霾,大地沉重,连空气都带着铁锈与凝血的味道。
五日五夜,人不离鞍,炎风墨蓝军氅结满白霜,末的银发凝着风沙的铁灰色,尼尔在左翼沉默得像块黑铁,皮甲裹着精悍的身躯寸寸绷紧,最右侧的秋原,海蓝瞳孔里熔着滚烫的铁浆——那是赫曦族尚未冷透的血。
烈盾卫主城宛如巨兽骸骨匍匐荒原,中军大帐帘幕掀开的刹那,汗臭、血腥与陈腐烟草味劈头砸来。
主座上,两米高的身躯如山岳倾轧视野,熊皮大氅裹着山峦般的肩臂,加雷尔端坐若铁砧,灰蓝瞳孔似泥浆搅浑的冰河,脸上岩层般的刻痕纹丝不动——那是风沙与权谋浇筑的冷硬。
“元帅。”末率先踏入,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嘶哑与沉硬,“半路遇到了我们失散多年的兄弟。”他银发一偏,露出身后风尘仆仆却难掩锋锐的青衫少年。“赫曦血脉,秋原。”他刻意咬重最后四字,“他是我等结义之弟,其雷劲刚绝……或可撕碎维尔德堡那钢铁般的城墙!”
加雷尔搭在扶手上的巨掌纹丝未动,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如同锈蚀齿轮艰难啮合,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淬了冰的光在眼底擦过,“赫曦家的……老树发新枝,天佑烈盾卫。”
他声音干涩如磨骨,脸上挤出刀刻般的纹路,硬生生堆出几分“欣慰”,“既是同族血脉到此,便如归家!无需拘束!”大氅下搁在扶手上的巨掌向外一摆。
“家?!”
一道熔岩淬火般的声音猛地劈开虚伪的寒暄,炎风一步踏前,墨蓝军氅荡开冰冷的弧度,黑瞳死死钉在加雷尔脸上,目光如淬火重剑。
“撤兵之令,我等遵了!大军粮草呢?!铁火药弹呢?!我和末的五千袍泽,守着维尔德堡喝北风!若鸦啼兄弟那两只老鸟趁我等未归、粮草断绝、军心涣散之时倾巢突袭——”他猛地吸了一口混着铁腥的冷气,“元帅!那是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如撕裂的破鼓,砸在死寂的军帐皮毡上。
加雷尔眼睑微不可查地一垂,搭在扶手上的巨掌骤然收拢,熊皮下的遒劲筋肉虬结如怒蟒。他缓缓抬眼,那浑浊的灰蓝色已化为凝冻的深潭:“鸦啼兄弟……非虎狼,乃剧毒之獠。”
语调放得极缓,字字如精心打磨的铁屑,“本帅不忍心,看七年心血浇灌的赫曦双璧……沦为他人战功册上的寥寥血名啊。”他嘴角牵动,扭曲成一道冰冷刻骨的“悲悯”。
“元帅的意思是说?我等的命是命,士兵的命就不是命吗?!”炎风指关节捏得惨白。
静,死凝的静,仿佛有无数无形冰针悬在帐顶,随时刺落。
帐帘被风掀起一寸缝,漏进的寒光割在加雷尔脸上,加雷尔深深看着炎风,像用视线在解剖一具倔强的尸体。计划未完成前,还需这条狼犬的獠牙……他喉头滚动,挤出一个极干涩难辨的声音:“你……很好。”
杀意被他锁进那口深不可测的枯井。
虚伪的薄纱被撕碎一角,棋局早已腐朽,他本欲驱使赫曦双璧这“忠诚双刃”扑向大陆更广袤却混乱的诸城——以赫曦之名镇压那些依旧缅怀赫曦的“愚民”,让民间信仰赫曦的力量彻底消失。但如今……棋子多了一枚,这枚新棋,锐利、桀骜、燃烧着更纯粹的恨火,正可为最利的开门破城锥。
“暮——”加雷尔吐出这个词,如同毒蛇吐出信子,“已收了那对夜哭乌鸦的魂钱!”他手腕一抬,指向帐外维德海姆城轮廓阴影所在,“格里奥老贼最后的獠牙,已被暗中拔出,城墙内的……不过是待宰的猪羊!”
暮?”末银灰色长眉猝然压紧,“我听说这个组织很神秘,都是些奇人异士,那群怪人……竟会接脏活?”
“小子,”加雷尔喉间滚出沙砾摩擦的低笑,“你对这吃人的世道——还了解得太少!”
他巨大的身躯从熊皮中霍然耸立,如山魈笼罩昏光,没有直面回答末的疑问,他目光扫过炎风、末,最后停留在秋原握刀的手上,嘴角咧开一道深刻如壑的弧度,发出军令:“尔等听令!明日拂晓,我亲自领兵五万,秋原先攻破城门,炎风率骑兵营,末和尼尔率机关营,踏碎维尔德堡,此功成,赫曦之名……便重铸于战旗之顶!”
五万人,这还只是主城中的部队数量。
7年间,烈盾卫南征北战,已经从当初的两三百人的小部队,扩充到如此豪华的规模,且分工明确,炎风的骑兵营,分重骑兵和轻骑兵,轻骑兵负责奇袭,重骑兵负责突袭;末的机关营,分弓兵队、投石队、火铳队和火炮队,主要用于掩护和攻城,尼尔就被分在了火铳队中;除炎风和末的部队外,烈盾卫还包括善于攻防一体的重步兵,冲锋陷阵的战车营。
维尔德堡。
沉重的橡木镶铁门扉被粗暴撞开,格里奥手中琉璃酒杯脱手飞出,“哐当”碎在华贵的天鹅绒地毯上,深红酒液溅开如血,他肥硕庞大的身躯颤抖着,把镀金的王座压得吱呀呻吟,脸色煞白如陈年浸水的羊皮纸。
“鸦……鸦啼兄弟……死了?”嘶哑的破音从他油腻的喉管挤出,“烈……烈盾卫……兵临城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蚰蜒瞬间钻透骨髓,他猛地从王座弹起,肚腩肥肉层叠激荡。
“抵抗!给我抵住——!”他挥舞着萝卜粗细的手指,镶嵌各色宝石的戒指在昏暗宫灯下折射出癫狂的光,“杀退一个杂兵,赏……赏金币十枚!杀一军官,赏……金币千枚,封将军!赐庄园!”唾沫星子混杂着酒气喷溅在跪伏将领铁盔上,见无人应战,那张肥脸骤然胀成猪肝色:“谁敢后退一步……城外难民营里的妻女老母……老子亲手剁成喂狗的肉糜!!!”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士兵盔甲下眼神木然,铁锈与血垢的气息缠绕着恐惧和麻木——这金碧宫殿的每一寸金箔都浸润着他们父兄干涸的血,那以家眷为质的嘶吼,不过是垂死猪猡最后的哀鸣罢了。
黎明。
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猩红豁口,光如血瀑泼洒在维尔德堡铁锈斑驳的巨城之上,烈盾卫军阵,黑压压如无尽铁林,兵戈锋芒连成一片死寂寒光。
“呜——!”
冲锋号角撕裂长空,苍劲悲凉,加雷尔立于高大战车之上,巨大手掌高高擎起镶嵌三首蛇纹的军刀,刀锋在血色晨光中划出一道冰冷弧线,笔直刺向堡垒紧闭的、厚重如山峦的铸铁巨门。
秋原动了。
无需言语,末的银发在扑面腥风中微动,目光在秋原握刀的手上一点:“拜托。”
秋原颔首,眼睑低垂一瞬,再抬眸时,海蓝已成万顷雷暴的涡流。
“铮——!”
“惊蛰”短刀脱鞘,没有怒吼复仇之名,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沉寂,风陡然凝固,旋即——刀身之上爆发出亿万条狂暴炽白的电弧,缠绕、压缩、凝聚成一道撕裂天与地的青蓝色擎天巨刃。
“霆霓破·裂天门!”
“轰!!!!!!!”
并非爆炸,是纯粹的毁灭!
青蓝色电光如太古孽龙撞上铁门,刺目的光吞噬了一切视觉,震耳发聩的不是声音,而是灵魂被撕裂的嗡鸣,厚重如山的铸铁城门,在亿万雷霆交鸣的炫光中如同朽烂枯木被巨刃劈开。一道贯穿上下、边缘熔岩流淌、喷射着炽白电蛇的巨大豁口……豁然洞开,铁汁如同垂死巨兽的灼热脓血,疯狂滴落。
豁口之后,是维尔德堡幽深如地狱巨口的街巷。
“兄弟们,冲锋,碾碎他们!”炎风的怒吼如同燎原战火,墨蓝军氅下猩红内衬翻卷,如同死神展开的血翼。
烈盾卫铁骑化作一脉咆哮的熔岩洪流,以他为最前的锋矢,挟着雷霆劈出的焦土通道,狠狠贯入裂开的城喉。
“兄弟们,掩护骑兵营,发射!”末用后背卸下自制的精钢银弩,那张银弩、合并成一柄银色的锏,他举锏向前一挥,机关营的弓弩撕裂空气的尖啸与投石沉闷如雷的咆哮紧随其后,城墙垛口血肉横飞,如暴雨打残红。
宫殿。
金箔在飞溅的血肉中闪烁滑稽的光,格里奥臃肿的身躯像颗被拍飞的烂瓜,瘫在王座阶梯下冰冷斑驳的血污中,他那身缀满珍珠翡翠的锦袍,下摆已然濡湿,渗出一滩腥臊恶臭。
“啊,是赫曦的种?求你们,别杀我!金矿!全是金子!我的!都给你们!”他涕泗横流,指甲刮挠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美女!西陆的!东洲的!南城的!北原的!任你们挑!成堆的玩!只求——”
“赫曦!”炎风一脚踏在他剧烈起伏的肚腩上,靴底碾碎丝帛沾满血污,“也是你能叫的?!”
他的黑瞳里是屠尽全族血仇的冰渣,拔出了别在腰间刀鞘的长剑。
末的银发垂落,遮住了眼底最后一丁点儿悲悯烟尘,强弩冰冷的箭头沉默地对准那不断开合的油腻嘴唇。
秋原的刀光没有半分迟疑,“惊蛰”青芒微闪,短刀已如一道撕裂夜色的复仇雷霆——
噗!噗!噗!
三柄利刃几乎是同一瞬间穿透华服下那堆肥腻油脂后的心脏、喉咙、肺腑。
格里奥的眼珠猛地鼓出眼眶,浑浊的瞳孔映着殿顶描绘众神享乐的金色壁画,最终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永远无法理解的痛苦中。
昔日盘剥万民铸就的辉煌宫殿,成了他最华丽的葬坑。
夜。
维尔德堡外荒原。
数堆篝火在寒夜中炸开暖红的光,烧灼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焦肉与血锈味。黑沉的焦土上,酒袋在粗糙的手中传递,劣麦酒浆溢出的泡沫,映着火光,像死魂灵浮肿的眼。
尼尔撕嚼着冷硬干肉,火舌在他枪管上投下蝮蛇般的幽影。
“干了它!”炎风军氅甩在一旁,喉头耸动,烈酒入腹如同吞下滚烫的熔岩,古铜色脸上那抹血色不知是火还是心潮难抑,“格里奥老狗的血……给爹娘……同族同胞们,暖脚了!”
末盘膝坐在火旁,精钢银弩卸下放在触手可及处,银发下冷峻的唇线被酒液洇湿一丝少见的柔痕,他举袋无声,敬向漆黑无月的夜空,敬向埋骨于七年前血夜的模糊面庞。
秋原背靠半截焦枯的马车残骸,惊蛰横在膝头,海蓝色的眼睛映着跃动的火,深处却似有亘古不化的冰层。酒过唇喉,辛辣滚烫,却冲不散胸臆间沉甸甸的黑洞,大仇虽报其一,那抹盘踞灵魂深处的、更加庞大诡异的猩红魔影……却愈发狰狞!
篝火噼啪作响,舔舐着夜的边缘,残破战旗在远处兀自低垂。
一片短暂的喧嚣沉寂下来。
秋原将空酒袋随手掷在焦土上,手指几不可查地摩挲着惊蛰冰冷的刀柄纹路,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炎风泛红的眼眶,扫过末沉默的银发与尼尔投来的平静视线,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最终沉淀为比刀锋更冷厉的寒芒:
“举杯。”
声音不高,却像一片薄冰投入沸腾酒浆,瞬间冻住了烈火的温度。
“祭赫曦族列祖列宗…”
“告慰血仇……格里奥已诛!”
他顿了顿,喉咙深处挤出被酒火灼过般的嘶哑,篝火爆裂声被无限放大,那簇跃动的火苗在他瞳孔深处摇曳、扭曲、凝成一个诡谲的猩红法袍残影,森冷的恨意无声地弥漫开来,盖过硝烟酒气:
“……可莫忘了,家族大仇,尚余一人首恶——”
“那个红袍法师,他得死!”
风骤然卷过荒原,篝火猛地一矮,无数暗红火星挣扎着腾起,缭乱如鬼泣。
夜凉,浸透骨髓。